林高明坐在沈青云对面的小板凳上，双手攥着杯子，沉默了几秒，突然哭了起来：“省长，我冤啊！我就是想让孩子穿件安全的校服，怎么就落得这个下场……”
看着他的样子，沈青云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能够感觉的出来，这个男人的情绪是真的压抑了太久。
所以，他干脆就任由林高明的哭声在小房间里回荡，只是递了张纸巾过去。
许久之后，林高明平复了情绪，才慢慢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去年九月，孩子上初一，学校让买校服，一套三百八，说是优质面料。我摸着手感不对，硬邦邦的，还有股怪味，就拿去检测了，结果您猜怎么着？甲醛含量超标三倍，面料是回收的旧布料，根本不符合国家标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检测报告，递给沈青云：“这是检测中心的报告，盖了章的。我气不过，就拍了个视频，把检测过程和报告都放进去，发在了网上，想让其他家长也注意点。没想到，第二天，育才服装厂的人就找到我了。”
“是张卫国的人？”
沈青云问道，眉头紧皱着。
“是他的秘书，姓王，戴着金链子，说话特别横。”
林高明的声音里带着恐惧，小心翼翼的说道：“他说我造谣，让我把视频删了，再赔他们厂名誉损失五万块钱，不然就让我好看。我不删，我说我有检测报告，没造谣，他就走了，说让我等着。”
说到这里，林高明的身体开始发抖：“第三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县公安局的人就来了，说是接到育才服装厂报警，我涉嫌故意毁坏他人财物、散布谣言，直接把我带走了。到了公安局，李朝林副县长亲自审我，他说张老板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敢惹张老板，就是敢惹我，让我签字认错，不然就拘留我半个月。”
“李朝林？”
沈青云眉毛挑了挑，开口问道。
“对，我们县的副县长兼公安局长。”
林高明连忙说道：“他和张卫国的关系特别好。”
“你签字了吗？”
刘福荣问道，语气里带着愤怒。
“我不签，我没做错！”
林高明的声音提高了，咬着牙说道：“我说我有检测报告，我没造谣，你们得给我申辩的机会。可他们根本不听，李朝林说你没资格申辩，直接让民警给我做了笔录，逼我签了字。当天下午，就给我开了行政拘留决定书，说我散布谣言，造成育才服装厂订单损失，拘留半个月。”
沈青云的脸色越来越沉，他翻开带来的卷宗，找到那份行政拘留决定书，上面果然没有“陈述申辩记录”，只有林高明的签名，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是被逼着签的。
“拘留所里的日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林高明的声音又低了下去：“里面的人都知道我是惹了张老板进来的，没人敢跟我说话，还有人故意欺负我，把我的饭倒在地上……我每天都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想让孩子穿件安全的校服？”
听到他的话，沈青云默然不语。
拘留结束后，林高明的生活彻底毁了：单位以旷工半个月，影响恶劣为由把他辞退了，他在纺织厂干了二十年，就这么没了工作。妻子觉得他惹事，跟他吵了无数次架，最后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上个月跟他办了离婚手续。他去县信访局上访，每次都被正在调查打发回来，有一次还被信访局的人推搡着赶了出来，说他无理取闹。
就像他说的那样，整个生活都被毁了。
“后来我就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开了药。”
林高明指了指桌子上的药瓶，苦涩的说道：“我现在每天就待在家里，不敢出门，怕见人，怕看到张卫国的人。省长，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要是您再不来，我可能，可能就真的完了。”
“张卫国在高远县，就没人能管得了他吗？”
周朝先忍不住问，他在刑侦总队待了十几年，见过不少黑恶势力，但这么明目张胆欺负老百姓的，还是让他生气。
林高明苦笑了一声：“谁能管？张卫国是高远县的首富，育才服装厂是县里的重点企业，县长王建军、县委书记李保国，都经常去他厂里考察，听说他每年给县里捐不少钱，其实就是送钱走关系。副县长兼公安局长李朝林，更是他的马前卒，张卫国说东，李朝林不敢说西。上次我被拘留，就是李朝林亲自下的命令，民警都跟我说林大哥，我们也是没办法，李局的话，我们不敢不听。”
沈青云的拳头捏得紧紧的，脸色阴沉，他想起之前处理太子徽的案子那些官商勾结的黑幕，没想到在高远县这个小地方，竟然更猖獗、更肆无忌惮。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执法不公”了，是黑恶势力和基层官员勾结，把权力当成了欺压百姓的工具。
“林大哥，你放心，你的事，我管定了。”
沈青云的声音很坚定，对林高明说道：“我们会彻查张卫国，彻查李朝林，还有那些跟他勾结的官员，一定给你一个公道。”
林高明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站起身，对着沈青云深深鞠了一躬：“谢谢省长！谢谢！我就知道，总有说理的地方……”
“不过，林大哥，有件事要麻烦你。”
沈青云扶住他，缓缓说道：“这几天，你别跟任何人说我们来过，也别出门，保护好自己。张卫国的势力大，我们怕他对你下黑手。”
“我知道，我知道。”
林高明连忙点头道：“我不出门，谁也不说，等您的消息。”
………………
离开林高明的家，三个人顺着楼梯往下走，楼道里的光线很暗，只有窗户透进来的一点光亮。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每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
坐上车，周朝先发动车子，却没立刻开走，只是看着方向盘，轻声说道：“老板，这种案子，我在刑侦总队的时候遇到过一次。有个农民举报村里的支书贪污征地款，结果被支书找了个理由，让派出所拘留了十天，最后还被赶出了村子。这些基层的黑恶势力，跟官员勾结在一起，比城里的帮派更难打，因为他们扎根太深，老百姓敢怒不敢言。”
“是啊，林高明说张卫国是黑白两道通吃，不是空话。”
刘福荣坐在副驾驶，手里拿着平板电脑，翻看着刚才拍的照片：“县长、县委书记都跟他有关系，公安局长是他的马前卒，整个高远县的权力体系，好像都被他渗透了。我们这次来，可能不只是查一个校服案，而是要端一个官黑勾结的窝。”
沈青云靠在后排座位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林高明的话、检测报告的数字、房间里的药瓶……
他想起昨天在面馆，老板压低声音说“张老板的生意，全县的学校都得买他的账”，想起林高明被拘留时，李朝林说“张老板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些细节串在一起，一个清晰的黑幕就在眼前：张卫国靠着行贿官员，垄断了全县的校服生意，用劣质面料赚黑心钱，谁要是敢反抗，就动用公安权力打压，把“权力”变成了自己的“保护伞”。
“之前处理黄天赐的时候，我以为贪腐只是个别现象。处理何尚杰、叶祖平的时候，我以为官商勾结只在市里有。现在才知道，基层的黑暗，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
沈青云睁开眼睛，眼神里满是凝重：“一个小小的县城，一个服装厂老板，就能把权力玩弄于股掌之间，把老百姓逼得家破人亡，这要是不查，老百姓还怎么相信我们？还怎么相信法律？”
周朝先叹了口气：“张卫国敢这么做，就是吃准了山高皇帝远，省厅管不到这么细。林高明上访无果，也是因为县里的人都被张卫国打通了关系，没人敢帮他说话。”
“所以我们不能走漏消息，不能让张卫国和李朝林知道我们来了。”
沈青云拿出手机，拨通了夏秋珊的电话，严肃的说道：“夏主任，你现在联系黄向阳同志，让他从刑侦总队抽调二十名精干刑警，不要走当地公安的渠道，明天早上直接到高远县的高远宾馆集合，记住，要秘密行动，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和目的。”
电话那头的夏秋珊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省长，您是发现什么了吗？需要我再协调其他部门吗？”
“暂时不用，先让刑警过来。”
沈青云看了看窗外，车子已经驶回了县城的主干道，路边的育才服装厂广告牌格外显眼，红底白字写着“用心做校服，用爱护学生”，刺眼得很：“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先摸清张卫国的底细，找到他行贿、垄断生意的证据，还有李朝林滥用职权的证据，等证据确凿了，再一网打尽。”
“明白，我现在就联系黄副厅长，让他马上安排。”
夏秋珊的声音很干脆，她知道沈青云的脾气，一旦决定要查，就绝不会半途而废。
挂了电话，沈青云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街景。
高远县的上午很热闹，骑着电动车的人穿梭在街道上，卖水果的摊贩吆喝着，孩子们背着育才服装厂做的校服去上学。
这些热闹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和无奈？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把这黑暗撕开，让阳光照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