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章
“我实在不敢做这些,但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谢谢您这么为我考虑。”莲心的语气带了前所未有的恭敬,嬿婉意识到她或许猜出了自己并非属于这里的宫女,但也没打算主动解释。
“你不敢对罪魁祸首采取报复,但至少可以将直接折辱你的王钦绳之以法吧,或者再退一步,让他吃足苦头,聊以慰藉和补偿几分你所受过的苦难。”嬿婉已然冷静下来了,柔声开导她。
“那我要怎么做?”莲心以希冀的眼神望她。
“如果可以的话,你直接将他的罪行上报给皇上,但我不太清楚这儿的规矩和皇上的性格能不能让你成功。若要稳妥一些,你可以偷偷在王钦的饮食里做些手脚,加些蕈菇致幻,或者换些馊了的吃食、倒点儿头油让他泻肚,不愁他不在当差的时候出洋相。当然,最好的一招还是趁他睡觉时或捂死或砍死他,这样就一劳永逸了。太监做到副总管也不过是卑贱的阉奴,身份地位不会高过上三旗包衣的宫女,更何况你还有一身的伤可以佐证他的无耻行径,不仅你不会被处死,你弟妹也有可能幸免于难。皇后这样倒是当真没有理由去刁难你了,因为王钦是死了,而不是投靠了别人,她顶多就是换个宫女去拉拢其他御前太监而已。”嬿婉思前想后,斟酌着向她提了完备的建议。
专门钻空子让人腹泻,自己这似乎又是下三滥的招数,但也没有办法了,毕竟她总觉得莲心不太会同意除掉王钦。
“我去捂死他,他现如今应该还在睡梦里。”莲心思虑了良久,缓缓开口。
“我陪你一道去。”嬿婉心中一喜,脱口而出。
莲心没有推脱,嬿婉随在她的身侧跟着她往庑房走。月色消弭,黑压压的云层又铺卷而来。
因莲心抖得厉害,所以她估出有可能只能指望自己。她还是有些紧张的,哪怕是在梦中,要做这种捂杀他人的狠事也是头一遭。
他那日对自己的诚挚之言犹在耳畔,让她在寂寥的夤夜里心间忽地沁出一泊暖意。此刻她忽然又不怕被他责怪了,甚至是他于自己脑海中若隐若现的隽逸身影给了她莫大的鼓励,就好似他一直陪伴在身边,无论是醒是梦都不曾远离。
“不知可否请问下…您究竟是谁?”莲心一问让她回了神,她侧首望去,见莲心诚惶诚恐。
“我是另一座紫禁城的公主,暂时被困在这里了。”她大大方方道出。
“您为什么肯帮我?”莲心愕然,又慌忙道:“公主心善,奴婢感激不尽。”
“不必言谢,是我额驸劝我凭依本心做事,以免过后懊悔的,我不帮你对不起我自己的良心。”她私心地想提进忠,但又确知自己绝不可说出他的名字,同时也相当谨慎地不言心仪之人,剑走偏锋地干脆称呼他为“额驸”。
反正她现如今不曾有过婚约,无论被谁听见都只能当她是说梦话。
“原来公主您已有额驸了啊,”莲心面上的泪痕渐干,她破涕为笑,像是发自内心地为嬿婉高兴,又道:“从您这一句话,奴婢就窥见了您额驸一定是个很好的男子,奴婢祝您与您额驸永远琴瑟和鸣。”
顾不及去惆怅他或许永远也成为不了自己的额驸,嬿婉就猝然醒悟过来自己无心一言的伤人。莲心饱受她“对食”丈夫的折辱,自己怎能不分场合地炫耀自己的幸福,哪怕只是满足自己小心思的谎言,也无可避免地对莲心造成了颇大的伤害。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她羞愧得语无伦次,想道歉都不知如何说起。
“您不必抱歉,奴婢是真心为您的婚姻美满而感到欣喜,至少奴婢从您的眼神中觉察到您真的很爱您额驸。”莲心忙不迭地打断了她。
“奴婢命不好,嫁了算不得男子的阉人。以往总想着大不了熬一熬,哪个宫女不是挨打受骂过来的。可真正事到了临头,切身一日日地受下捱不过的惨痛,奴婢才知阉人的阴毒。皇后娘娘话里话外皆劝告奴婢他贵为副总管,几乎是阖宫上下最有体面的大太监了,配奴婢绰绰有余。但体面有什么用,他算不得男子,却硬要逞男子的威风,靠禁药、器物去补偿自己因残缺而失衡的心理。”她意识得到莲心是在创巨痛深之下急切地寻人一股脑儿地倾诉,以稍稍减轻自己遭受的精神创伤。莲心的话既令她不寒而栗,又异样地让她有了难以言说的联想,像有一大团浸透了苦水的棉花堵在她的喉间,越想吐越是吐不出。
“您是公主,若是可以的话您可要回您所在的紫禁城劝一劝皇上,千万不要开了太监寻对食的先河,谁嫁了阉人,谁就要苦一辈子了,他们岂能称得上人啊…”莲心还在絮絮不止地宣泄,夜风将她的领口拂得更开,她也浑然不觉。嬿婉侧首见得她胸前星罗棋布的针刺痕迹,脚下险些绊跤。
“好,我去劝劝。”她喃喃地应了,又见莲心笑着流泪,她一句都反驳不出。
“到了,”莲心停在了一座庑房前,沉思了片刻后回首凄然说道:“您不要进来了,奴婢自己动手吧。还有…奴婢真的很羡慕您提及额驸时双目流露出的温情。”
她只听了前句就知不对,莲心说不准是想与王钦同归于尽,或是更糟,她根本就没打算动手,而是看着自己总会归家,故拖延时间骗一骗自己。嬿婉登时急起来,摇首拒绝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我必须进去。”
梦中的时辰应是所剩无几了,她强硬地闯入莲心的庑房,踮着脚尖往床榻行去,心中作足了要遇到诸如孙财那般身形极为胖大的太监的准备。
王钦卧在床上,她看不清他的面孔,但觉着比自己预想的稍好对付些。紧张已近极致,她浑身泛软,也忘了呼吸,勉强抱起床尾的厚被准备往王钦的脸上压。
眼前尽是黑沉沉的一片,以至于她甚至没有发觉王钦已醒,一捧厚被刚刚下移半尺,她就见王钦睁圆了那双奸滑的老眼。她吓得一抖,被子即刻脱手掉落。
王钦面目狰狞,当即邪笑着一跃而起,许是把她当作了莲心,竟伸出双手抚向她的身子,舔着舌头说道:“快歇下吧,咱家好好疼你。”
她没有退路了,惊叫着孤注一掷地上前准备紧掐王钦的脖颈,却被其躲开。莲心从一侧扑上来援助,王钦像是反应过来了,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莲心踩倒在地。
她与王钦扭打着,不多久就渐渐处于下风,被其摁在身下,挨了不少拳脚,连衣襟也被扯开。
“还想杀咱家?送上门的小妞咱家不要白不要!”王钦压得她不得动弹,口鼻几度喘不出气,只觉一阵阵骚臭前仆后继地涌入。王钦的口涎滴到她的面上,那双粗粝的大手也在作乱不止。即使确知是在梦中,她也近乎绝望了。
“今日就让你尝尝太监的手段。”王钦依旧在淫笑着,她既想靠忍耐捱到梦醒时分,又极度地生怕自己就此回不到现实,恐慌间浑身僵麻了片刻,被王钦逮到了机会胡乱地向下摩挲。
只得将错就错了,她害怕得绷直了双腿,手上却强忍着暂停了动作。待王钦得了趣,一时没能顾及她的上半身时,她骤然暴起,双手抓握着王钦的脖颈挣命一般地死掐,莲心也在边上尽可能地禁锢王钦的手脚。
月色从窗间幽幽地逸出少许,照着王钦猥琐而丑怪的面孔。她掐得王钦双目翻白,满头青筋直爆,陡然间她意识到自己正在亲手抽去这个奸邪太监的命,这个场面竟如此地逼真。
无端地浑身瘫软,手指似煨烂的面条,霎时崩断一般地松了劲。她以为自己是滥好心作祟,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又狂暴地胁迫自己不许收手。
王钦挣脱了莲心的束缚,一双铁手反掐住她的脖子,她喉间呼不出气,已是无路可退,目眦欲裂地往死里掐他。
王钦的面容涨得紫红,口中“呵呵”直喘,噬魂蚀骨的胆颤再度铺天盖地地席卷,她无声地尖叫着,满脸涕泪,已分辨不出自己是在使劲还是松劲,王钦掐她掐得更狠,她几乎无力反抗。
在这样危急的时刻里,她依然记得自己若无意间叫出不该叫的名字,可能会给他引来杀身之祸,她又将嘴唇咬紧,正当搏命之时,金芒一现,她回到了永寿宫的床榻上。
她确实泪湿了被褥和枕巾,身子扭曲地蜷缩着,春婵呆若木鸡地立在房门口注视她。
“我的动静大到把你引过来了?”她微笑着,嘶哑地打趣,春婵一声都没有应。
“那就是我又不小心叫了进忠?”她心下一沉,轻声接着问。
“没有,”春婵直摇首,一颗晶莹的泪顺着她的眼角蜿蜒,又被她迅疾地甩落,她眨眼笑道:“公主又梦魇了,奴婢刚巧走到卧房门口听到,但未听得您叫进忠。”
“那就好,没叫他就好。”闻此,她喃喃道。见公主抚膺起身,支着床栏缓缓立到地上,又目光涣散地去够外褂,春婵忙不迭上前帮她。
自己反复无常的梦魇显然也一次次地把春婵急到六神无主,极大地耗损了她的精力。嬿婉不愿让她陷入盲目的猜测,尽力轻描淡写道:“梦里我与一个陌生的太监打架了,打得你死我活,不过最后未分出胜负就醒了。”
“那个太监是对公主您欲行不轨吧?否则好端端的您怎会无缘无故与一太监打架?”春婵确实急得疯魔,回想起公主曾经厌恶进忠,又碰到过行事下作的孙财,思来想去也只能是这个因由。
“算是吧,我就是讨厌那样的太监。”嬿婉说不出口,只得搪塞了。梦境中的阴影分毫都不曾散去,她无法自控地盘想着自己立时消弭无踪是否会反使莲心被害去性命。想着想着,她又急得疾首蹙额,手足并颤,含着泪水踱步不止。
公主每当从剧烈的梦魇中醒来便会如此精神有异,春婵恨不得立时去请太医,又怕在诊疗中公主被引导着吐露出进忠的事,一时为难得欲哭无泪。
“要不奴婢去请进忠公公?”春婵病急乱投医,见公主滚着汗珠气喘吁吁,慌忙牵着她问。
听到他的名字就很让自己开心了,嬿婉愣了愣,虽笑不出来,但还是回笼了些神志,她低声道:“不必。”
“对不起对不起,奴婢多嘴了。”看春婵的神色像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她急得抓住春婵的手道:“我不是不喜欢他了,我只是不想妨碍他当差,况且永寿宫随意请他就是害他的性命!”
眼见春婵的哑口无言,她最终还是后悔因梦中奇遇把抚不平的情绪带到了现实,怔目叹息着道:“春婵,你陪我出门走走吧,散一散心或许能好些。”
值班的太医按过穴道,当时有所好转,可事后余常在的泻肚还是断断续续地接连了一整夜。晨起她就声嘶力竭地遣澜翠再次去请太医,澜翠虽一夜未眠,但精神异常振奋,连声应下了这桩“美差”。
出了寿康宫,澜翠就开始思考应当绕去太监们的他坦寻进忠知会一声,还是绕去永寿宫向十公主汇报一遍自己昨夜态势喜人的进展。正犹豫着,忽然见得公主和春婵挽着手远远地经过。她赶紧快步跑去,面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
嬿婉确实是故意往寿康宫的方向行的,本只想碰碰运气而已,却意外地与澜翠会面了。
“公主,余常在又泻了,而且是大泻不止,像遭了洪涝似的根本关不上闸门,您的头油简直是及时雨!”嬿婉将愁绪藏得极好,见到澜翠的第一眼就以笑脸相迎,澜翠兴奋地凑上前低声笑语,还未说完自己就乐得前仰后合。
“你去请太医?”嬿婉问她,见得她连连颔首,又道:“辛苦澜翠姐姐照顾这个屎盆子了。”
“不辛苦不辛苦,公主给的铁铲被迫用于使劲铲黏在地上的稀便汁子了,因为余常在说出恭归来要见地上干干净净,否则要噗嗤噗嗤地尽数泻在奴婢身上。”余常在其实并未说最后半句,但澜翠为了逗公主开心,故意添油加醋道。
“那铁铲也是物尽其用、死得其所了,”嬿婉想象那骇人的场面,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幸好有春婵搀着才不至于跌跪下去,边笑边呛得咳嗽道:“甚好,铲就铲吧,她最终没把澜翠姐姐当恭桶使我就安心了。”
见得公主笑靥如花,不再去寻思梦中的可怖幻象,春婵也松快了不少,但蓦地想起了一桩事,插嘴问道:“对了,澜翠,你有没有听公主的话把余常在得绞肠痧的事宣扬开?”
进忠不让自己宣扬,但她怎敢轻易告诉公主,澜翠当即一愣,掩饰着道:“奴婢寻不到适当的机会,只与两个人说过。”
“那现如今有没有人悄悄议论余常在的病情?”嬿婉收了笑,正色询问。
“目前还没有。”澜翠有些尴尬,但也没敢撒谎。
“没关系,那就让她先泻着吧,你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嬿婉以为澜翠神色有异是因惧怕自己责备她不尽心,连忙安慰道。
今日上了差没多久,进忠就候到了皇上遣他去内务府传旨。他名正言顺地去向孙财传达七公主生辰宴的事宜,刚好能悄摸连带上余常在的病症。
澜翠请来了太医,正引着他往寿康宫去,一路上老太医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她询问余常在腹泻的情况,澜翠生怕他诊治得太佳,刻意稍许往轻了说。
“主子大约起夜了十趟,总是腹痛腹胀不止,喝两杯热水后能稍微安歇一会儿,奴婢看着都心疼。”
“姑娘不必担心,臣去看看,开几副方子慢慢疗养着总会好的。”
“主子接连肠胃不适,消瘦了不少,行路都有些巍巍颤颤了,不知可否调理?”
“自然可以,只是需要假以时日。”
他们二人谈得投入,连进忠从宫道的另一侧迎面走来都不曾察觉。进忠见澜翠蹙着眉头一副极其痛心之状,忍笑忍得指尖都在颤抖。
澜翠终于在快要错身而过时发现了进忠,愣了半瞬后慌忙欠身施了一礼:“进忠公公,您吉祥。”
她分明是在暗示自己,靠近自己一侧的那只眼睛都快挤得像进了沙子似的了。进忠了然于心,滴水不漏地向太医问了好,又对澜翠道:“姑娘快带太医回宫去吧,给主子诊病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