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四章
巴豆还能下错人，澜翠一举简直超乎了他的想象，也颠覆了他的认知。进忠懵怔着，难以置信地问她：“你是存心肆意乱下巴豆糊弄咱家，还是你忽然糊涂到连茶杯是谁的都分辨不清了？”
澜翠真是给足了他“惊喜”，他感到自己额角的青筋都突突地跳了起来。
“不不不，奴婢不是有意的，也不是没辨清杯子。”澜翠急得直摆手，他见其呆憨且略带委屈的神情，蓦地意识到说不准自己三番五次救援她却始终原地打转甚至被她无形中耍弄也是自己前世纵容炩主儿杀她灭口的报应。
“那行，咱家就当你是不小心的，你狡辩吧。”他指尖颤抖，将眼瞥去一旁，深吸了一口气。
“进忠公公，奴婢本是将巴豆抠了小块下在了余常在的小壶里，按她的要求倒了杯水递给她喝，结果她非但没喝，还先要吃甜瓜后要煮乌龙茶，奴婢恍神了一下就被另两人抢了活计。余常在让她们倒掉原本的水重新煮，可她们肯定没听，愣是将巴豆水自个儿喝掉了再重新煮的茶。奴婢见她俩的症状就知道完了，怕她们看出端倪便鬼使神差自己也装作了腹泻，偏偏余常在还命奴婢去请太医开药方，这可怎么是好？”澜翠看得出进忠神色上的难以言喻，可她已是走投无路了，硬着头皮还是说了出来。
他甚至不知该嘲笑澜翠愚笨还是该夸耀澜翠聪明，忽地又发现了个问题：“那她俩有没有察觉到是你搞的鬼？”
“奴婢猜不出，实在是不清楚。”澜翠吓得垂下头去。
“不清楚？那至少不是在头一刻就笃定了是你，你平常在她们眼前可还算怯懦乖巧？”进忠带着一丝难得的希望问她。
“奴婢特别乖巧，从不惹事的。”
澜翠似乎总在该惹事时不敢惹事，不该惹事时总出些令人始料不及的岔子，他如今再看不开也只得硬生生看开了，耐着性子宽慰道：“事情既已是这般，那还不如将错就错。”
“奴婢再给自己下一份巴豆？”澜翠瞬时错解了他的意思，迫不及待地截了他的话脱口问出。
他扶着额头，几乎要被她气笑，反驳道：“你是真想让余常在的屋头成为粪塘子？”
“不，现如今差不多已经就是了，都来不及洒扫擦抹…”她还好意思低声答完便垂头抿嘴窃笑，进忠想象那场面只觉眼前一黑，下意识地以手掩紧了嘴。
“那两人具体是个怎样的泻法？与余常在相比二者的架势像不像？”光是问澜翠他都嫌恶心，但又不得不再确认一番。
“挺像的，就是完全憋不住，虚恭连带着腥臭的黄汤齐齐喷出，从腚里顺流到裤脚底下，一路跑窜便一路淋漓滴淌。若多逗留一会，脚边的黏粪还会堆出一个小塔尖儿。而且奴婢装泻时去茅房查看过了，下至壁角上至墙缝，基本处处皆有喷溅到的零星斑点，地上更是脚板都插不进，每行两步就险些踩着湿滑的稀粪，一不留神就会好似在粪塘里泛舟一般。”亏她说得万分真挚，进忠瞪大了双眼，语塞得一时忘了制止她那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
喉间翻涌不止，他险些反胃作呕，以虎口死死抵着嘴才没有面露苦色。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真是公主调侃过的“嗓子浅者”，但屡屡碰上臭气扑鼻的事儿又不是他的错。
澜翠说罢，开始不好意思地偷笑。他以此推断出她对那两名宫女绝没有多难割舍的友谊，那么他即兴想着的一招将计就计定是可行的。
“你这分明就是把问题调头转回‘绞肠痧’上了，余常在先泻宫女们后泻，足以让人怀疑这泻症会过人，咱家的意思是你干脆就悄摸着散布些谣言，说余常在得绞肠痧疑似染给了贴身宫女。”他不动声色地给澜翠出起了主意。
“那万一查起来怎么办？”他觉着可行，偏偏澜翠又怕了，只嗫嚅着摇首。
“她宫女确实泻了，这绞肠痧你都绞了半截了，之后不愿绞也得绞，”他忍着笑劝说，眼见澜翠面上青一道白一道，他闭目一瞬又补充解释：“你都已经把口说无凭变得有凭有据了，这多半是当前最适当的一条路子，你咬牙往下走便好，总不能再折返着退回去吧？更何况若真要查，你不也没撒谎？难不成担心共事的宫女也有错？”
“好，但是今日奴婢去请太医要怎么说？奴婢不能让他们把脉…”她好歹还是听了，虽说他并不完全指望她能不打折扣地说到做到。
“简单，咱家领你去，你在外头候着。咱家和太医说你走到半路抑制不住出恭染到了衣裤上，无地自容又不愿见人的时候刚巧碰上了咱家。所以咱家代你出言求几副止泻效力强的草药，拿回去给你们三个宫女分别饮下。”他还是一心想笑，于是边指点澜翠边掩嘴。
“好，就这么办吧，谢谢进忠公公。”澜翠眼睛一亮，丝毫顾不得所谓丢不丢人，立马依言随进忠走了。
去过一趟太医院后，他未敢送澜翠回到寿康宫，在临与她别去时又刻意叮嘱了她几句切勿把流言咬得太实，只需模棱两可就成。
回养心殿的路上，他装模作样巡看了几处宫人的清扫成果，脑中开始复盘的又是另一桩事了。
红答应身死，德贵妃的计划落了空，她容色悲戚确实合理。但他隐觉前因后果串联着看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德贵妃先前若竭力要保红答应这一胎，势必会过问太医。作为有几分交情的姐妹，或者说仅是利益伙伴，哪怕有个别太医诊出不对向她禀告，她也不至于一声不吭只顾给红答应进补，毕竟让红答应打落这一胎赶紧调理好身子重新受孕也比干耗着赌存活几率要合理得多。
她这么做，除非就是没把红答应当人看，能搏出一个健康的阿哥最好，搏不出存活的婴孩甚至搏掉红答应的命也与她无关。说到底，红答应只是一尊诞育她想要的夺嫡筹码的廉价容器罢了，残损丢弃后完全可以尽快另寻一尊。
他有自知之明，实话实说自己就绝非善茬，所以其实并无立场去评判德贵妃的手段是否下作无耻。但无论如何德贵妃都毫无疑问地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他哪怕暂不打算轻举妄动去坑害她，也自会竭尽所能去留意和提防。
澜翠回到寿康宫煎药时才想起自己忘了询问进忠是否还要装咳疾，她一壁扇着炉子一壁细细地思量进忠有可能会引着自己去行的下一步。
说不准他还是要在自己身弱伺候不了余常在这事儿上做文章，而且都已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她装病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了。
她端药出去时故意低首以湿热的草药腥气熏了熏口鼻，苦涩之味几乎直冲天灵盖。她连呛了几口，将药汁倒掉一些假作自己已喝过，这才间或轻咳着给那两人送药。
这两日嬿婉无心去寻思澜翠的事了，头脑始终被红答应那张了无生机的枯槁面孔占据着，一闭目又是遮空蔽日的鲜血，卷带着土腥气一阵一阵斑驳陆离地往她眼帘所覆的虚空中冲撞。
她时常骇得抵膺瞪目，又需得在额娘或春婵向她注视时尽可能露出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神情，以免她们忧心自己。
这样的日子如捆缚在枯枝断柴上以熛火焚烧，梦中不现红答应的身影于她而言渐渐已算是恩赐，她难得地回到了启祥宫里，唇角却是带笑的。
但启祥宫的疯妇也没给她好日子过，她被迫一刻不停地奔波于将她伺候妥当，还要忍下旁人无数的冷眼。也只有在周遭无人时，她才能喘口气，在心中反复将他们叱骂个遍，再静静地等待现实中的旭日升起。
这回她失算了，疯妇抢在她回至现实之前盯上了她，当即怒斥她躲懒，她不得不跪在其脚边忍辱叩首。
梦中的时刻约近人定，桌案上摆有一座火苗飘摇的描花烛台，那疯妇也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即兴开口，竟冷笑着要求她跪地将烛台高举照明。
以噩梦躲避噩梦的荒唐法子显然是行不通的，她此刻只想尽快醒来，哪怕一时未到节点她也一刻都不想再见疯妇。她低眉顺眼地应了，将烛台端举过眉，不动声色地瞥眼观望疯妇，直到见其走入内室。
一个不留神，滚烫的烛泪滴落在她的手指上，她通身一激灵，险些将烛台打翻。
这滴烛泪烫得激起了她一贯以来尽力掩饰但绝不可能根除的暴躁气性，再加之梦中做任何事都影响不到现实，她遂情不自禁地动起了奸邪的歪心思。
她想趁疯妇睡着，将烛油尽数泼倒在其面孔上，叫她满面红肿溃烂再也无法见人。虽说这一回即使事成也牵连不到下一座幻梦，但她仿佛被冲昏了头脑一般什么也顾不得了，哪怕只听到疯妇的哀嚎嘶叫也能稍解她的心头之愤。
她狞目向卧房走去，一路寂静无声，她以为自己此行势在必得时，疯妇的贴身宫女忽然窜出，尖叫着抢夺她手中的烛台。
“贞淑？什么事这么吵吵嚷嚷？”卧房内传来疯妇的唤声，嬿婉惊惧之间反倒生出一股蛮力，死死抠住烛台的底座不让她得手的同时以另一手去捂她的嘴，脚下将她蹬得一个趔趄退后，又顺势以烛火没头没脑地向她的眉眼捅击。
贞淑挣扎得极其剧烈，但头发已然燎着了火星，且火势蔓延得越来越迅疾，其只能掩面滚爬不已。
明焰闪出的瑶光将其面孔点得鲜亮如炬，又闻其痛苦地放声嚎叫着，她却觉得很高兴。这日夜悬斡的苦难压得她口不能言，她想她大约早已疯了吧。
她没有等到疯妇冲出，甚至没有等到贞淑与她搏命，她就这样昏昏沉沉地醒转，睁眼时眼前仿若仍留有大簇的炪光。
她僵直着身躯坐起，脑中却异常地亢奋，春婵轻轻走进她的卧房时她也浑然不觉。
公主眼下乌青，但唇角衔着一抹喜色，春婵以为她做的并非噩梦，登时将悬着的心放下了。
“公主，奴婢晨起出门竟然见着澜翠了，她正从御药房领药回去，因身边还有其他宫的宫人行走，所以我俩没能多谈几句。但她说了句明儿晚上她不值更，奴婢猜想她暗示的或许是要来一趟永寿宫议事。”
春婵一言让她暂且放下了心结，也不知澜翠有没有再受到过余常在的刁难责打，她犹豫着问：“澜翠身上没有新伤吧？”
“当然没有，她不是从御药房回来的么，多半是在替她主子领止泻药呢。”春婵笑着应答。
其实春婵的话并未让她宽慰太多，毕竟澜翠还在余常在手里，就如她在启祥宫中任人磋磨一般，远水可解不了近渴。
“那我就放心了，明日会会她去。”再给她提些旁门左道，让她尽快脱离苦海，嬿婉如此想着，迫使自己集中精力反复推敲思量。
巴豆水毕竟只投了一次，那两位宫女的病症来得快去得也快，今日最后一顿药服下去起的算是巩固作用，她俩其实已全然度过了泻肚的大劫。
澜翠对她俩免不了有些愧疚，但对余常在她向来只会嫌自己不够胆大心细。眼瞅着“绞肠痧”的流言稍势散布了些许，但横竖捞不到机会重新下巴豆，且余常在确实也日益好转，不再往茅房冲奔，澜翠心里急得七上八下。
一急就慌了手脚，她不敢用巴豆，但敢用头油。她故技重施地欲在余常在的晚膳里加料，可仅仅在一盘地锅鸡里头下了指甲盖大的丁点儿油水，她就背运到被余常在一下瞧出了端倪。
“你怎么眼神躲躲闪闪的？背着哀家做什么好事呢？”她将头油藏得极快，但眼神骗不过人。于是，她眼睁睁望着余常在拧着眉头走上前阴阳怪气地质问。
“奴婢没做什么，只是试一试这地锅鸡凉不凉，若是凉了奴婢就端去…”“好啊，你会自作主张了！”她情急下的辩驳被余常在生生打断，余常在对她怒目而视，又一脚踹在她腿弯上迫使她跪下。
“谁知道你是试凉热还是给哀家下毒？这盘地锅鸡你替哀家先尝！”余常在将盛放地锅鸡的瓷盘怼在桌上狠狠一磕，汤汁登时飞溅出来泼到了澜翠的头顶。她犹嫌不够，伸手将鸡肉拨出好几块砸在澜翠的膝盖前。
“吃！”余常在斜跨一步，将撒出的鸡肉踢在澜翠的衣襟上，又以手强按她的脊背逼她俯身吃掉沾了尘灰的肉。
此刻澜翠相当庆幸自己只倒了微末的一点头油，且被余常在泼出的汤汁几乎就在她倒油的那一角，可谓是无巧不成书了。她毫不犹豫地抓起一大块黏在自己衣料上的鸡脯，大口嚼咽着吃下。
余常在没有喊停，她便接着吃。直到见她将地上的所有鸡肉都吃了个干净也未有异常反应，余常在的神色才略有好转。
余常在唤了其他宫女布菜，澜翠老老实实地跪在一旁静候她出言宽恕自己。一顿晚膳用完，余常在终于悠哉悠哉地起身，斜睨了她一眼，牙缝里挤出一句：“滚一边儿去。”
一来到底有几分心惊胆战，生怕自己会腹痛难忍，一下子牵带着扯出人人接连腹泻的缘由，二来余常在面色仍旧不善，她摸不着底，内心总是格外忐忑不安。
忧惧的事并未发生，但余常在似乎相当不满于挑不出她的错，始终像只乌眼鸡似的瞪她，倒让澜翠苦中作乐地思忖着自己吃的莫非不是寻常地锅鸡，而是她的同类。
到了临睡前，余常在到底是寻着了向她发难的由头，见她铺床铺得慢，破口大骂道：“那几块鸡白吃了？什么懒骨头散漫玩意儿！”
澜翠忙不迭道歉，手上动作也加快了不少，但余常在铁了心要折磨她，一把将她搡倒在地，唤了其他宫女侍奉自己。
她以为最差不过罚跪一整夜，而且万幸今早与春婵提及的是明日，余常在气消后大抵不会有所影响。
她还是估错了，躺在床上的余常在翻来覆去，骤然坐起身，叱骂道：“茶几上的烛火晃着哀家的眼睛了，你去把它端远些！”
她麻利地依言照做，正当她想放下时，余常在再度暴起：“哀家让你放了吗？跪下举着！”
澜翠气怒无比，但也自知要恨也只能恨自己下手犹豫叫余常在捻住了小辫子，而如今姑且一忍总比当时就被她搜出头油瓶儿好太多。
她默不作声地温驯跪地，将烛台举高。不多久余常在就闭眼沉沉入梦，高亢激昂的鼾声震耳欲聋。
澜翠紧蹙眉头将烛台轻置在地上，以冷眼瞪她，内心暗暗发誓过几日非要让她泻到这间屋子摇身一变彻底成为粪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