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王府,内院。
初春时节的暖阳,穿过稀疏的枝桠,洋洋洒洒的照射在王府院中,春意盎然。
“殿下,殿下,这个‘天’字,是这样写吗?”一个虎头虎脑的男童,仰着黑乎乎的小脸,举着一块写得歪歪扭扭的木板,眼中满是期盼。
苏寒一身月白常服,慵懒地靠在廊下的软榻上。
他没有寻常王侯的威严,只是伸出手指,在男童的木板上轻轻一点,温声道:“这一捺,要再舒展些,像大鹏鸟的翅膀,要飞起来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用指尖蘸了些茶水,在桌上画出一个遒劲有力的“天”字。
男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埋头苦练去了。
院子里,二十多个孩童或坐或站,正跟着一名老先生摇头晃脑地诵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们是南安城内普通工匠、商贩、百姓的子女。苏寒特意将他们接入王府,教导开蒙。
朗朗读书声,与春日暖阳一道,将这座王府浸染出几分世外桃源般的安详。
陈宫侍立一旁,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一抹欣慰的笑意。
王上心有猛虎,亦能细嗅蔷薇。这份仁心,才是南境真正的根基。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一名身着神怒军甲胄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他浑身浴血,甲胄上满是刀劈斧凿的痕迹,脸上被硝烟熏得漆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混合着极致的疲惫与兴奋。
正在读书的孩童们被吓得噤了声,纷纷躲到老先生身后,怯生生地望着这个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军士。
陈宫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他一步上前,拦住了那名士兵,沉声问道:“何事惊慌?”
“军……军师!”那士兵见到陈宫,紧绷的神经一松,险些栽倒。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被血浸透、用蜡丸封好的竹管,双手奉上,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大捷!澜沧关大捷!李将军的……捷报!”
陈宫瞳孔微缩,一把接过竹管,指尖发力,捏碎蜡丸,抽出里面的绢布。
他目光一扫,原本沉稳的面容上,难以抑制地浮起一抹惊喜之色。
陈宫快步走到苏寒身边,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耳语了几句。
正逗弄着一个女娃的苏寒,脸上的笑意未变,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陡然亮起一道慑人的精光。
他将女娃交给一旁的侍女,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
“公台,去书房。”他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又对另一侧闻声而来的王猛道,“王猛,你也来。”
书房内,香炉里燃着凝神的檀香,气氛却因那封染血的捷报而变得凝重灼热。
王猛粗壮的手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显然激动难耐。
那名报捷的士兵,喝了一大碗参茶,气息稍定,跪在堂下,将澜沧关一战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详细禀报。
“……李将军与鞠将军设下连环之计,先以长亭乡为饵,诱陈渊分兵。鞠将军率先登死士奔袭,一夜之间,破长亭,斩敌将钱昀,断了陈渊五千援军!”
“……而后,李将军主动出关,于关下列阵。我军……我军动用了殿下新赐的‘神威铁丸炮’与火药床弩!只一轮齐射,那北玄军的阵势便被轰开了十数个口子!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士兵说到此处,眼中依旧残留着后怕与震撼。
“那炮声,真如天雷降世!一发铁弹下去,便能在人堆里犁出一条血路!北玄军当场就懵了,许多人被吓得跪地求饶,高呼妖法……”
苏寒静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偶尔会打断,问上一两个问题。
“我军伤亡如何?”
“回殿下,此役……我军亦伤亡五千余人。但活下来的弟兄,都说值了!”
“陈渊是如何被擒的?”
“李将军阵前招降,许诺擒下陈渊叔侄者,可免死归乡。陈渊麾下亲兵当场反水,将其擒下。那陈凡倒是条汉子,死战不退,最后被自家溃兵冲散,力竭被擒。”
听到此处,王猛再也忍不住,一拍大腿,赞叹道:“痛快!真是痛快!李嗣业将军,神通大将之名,果然不虚!”
陈宫也抚着长须,赞道:“攻心为上。李将军此举,不但擒了首恶,更是彻底摧毁了北玄军的军心。陈渊怕是到死也想不到,会败在自己人的手上。”
苏寒微微颔首,算是肯定了李嗣业的战法。他拿起那份捷报,又看了一遍。
两万七千余斩获,一万三千降卒。
陈渊所部六万大军,一日之间,灰飞烟灭。
这等辉煌的战果,足以震动天下。
他沉吟片刻,将捷报轻轻放下,对陈宫道:“公台,研墨。”
陈宫立刻上前,亲自为苏寒研墨。墨香四溢,苏寒却迟迟没有提笔。
苏寒脑中,一幅巨大的舆图正在缓缓展开,千军万马,随心而动。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平淡,却字字如钧:
“拟信,告李嗣业、鞠义。”
“第一,此战,二位将军当居首功。所有参战将士,无论生死,抚恤、赏赐皆升三级。阵亡将士骨灰,务必妥善收殓,待战后,本王要亲自迎他们魂归故里。”
“第二,澜沧关一役,意义非凡。它不止是歼灭了陈渊六万兵马,更是告诉天下人,我南境,非但守得住,更能战!朝廷三路伐南之策,中路已破,此消彼长,大局已变。”
说到此处,苏寒顿了顿,目光扫过王猛与陈宫,两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苏寒的嘴角,逸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继续道:
“第三,传令李嗣业,命他将神怒、神凛二军的指挥权,暂且交予副将,他本人即刻动身,秘密前往岭州边境,与郭子仪会合。”
此言一出,陈宫与王猛皆是一震。
让打了大胜仗的主将立刻离开军队,去见另一路主将?
苏寒没有解释,继续说道:“告诉他们二人,本王给他们一道军令,也给他们一道难题。”
“军令是:一个月内,本王要看到朝廷西路大军,或是东路大军,其中一路,步上陈渊的后尘。”
“难题是:先打谁,后打谁,如何打,本王不管。兵马钱粮,本王全力支持。具体的方略,由他们二人,自行商议,联名上奏,本王只看结果。”
“最后,再添上一句。”苏寒的目光,落在了书房墙上那副巨大的天下舆图上,眼神变得幽远而锋利,“告诉他们,澜沧关的神怒军与神凛军,是本王悬在北玄朝廷头顶的一把利剑。这把剑,随时可以出鞘,直插他们的心脏。何时用,用在何处,也由他们二人相机决断。”
一封回信,寥寥数语,却已将南境未来的战略走向,尽数囊括。
放权,信任,以及更大的野望。
苏寒不再是那个被动防守的南安王,他已经开始执棋,要与这天下,好好对弈一局了。
陈宫执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抬起头,看着眼前锋芒毕露的苏寒,欣慰的笑了。
这一封信送出去,南境这头沉睡的猛虎,便要真正地张开它的獠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