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莲花坞。
江晚吟被人背回时,终于醒了过来,紫衣上还带着雷击后的焦痕,没人敢贸然上来帮他更衣。
他踉跄着踏入正厅。
“宗主!” 留守的江氏门生迎上来,脸色灰败,“我们…我们有九成…”
江晚吟一把推开他,目光扫过厅内横七竖八躺着、半靠着的门人。医师们穿梭其间,药味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那些痛苦呻吟的,全是当年随他参与不夜天围剿的核心弟子。而仅受轻伤的,多是后来招收的年轻修士。
有几个曾劝阻他不要针对诡修和温姓百姓,却被他冷待的人,都低头站在一边,竟然毫发无损。
\"魏、无、羡!\"江晚吟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指节捏得发白。
话音未落,一道惊雷劈在厅外的牌匾上,咔嚓一声,牌匾重重落地,上面的“明义厅”三个字从中间裂成两半。
江晚吟脸色骤变,喉间顿时涌上一股腥甜。他明白了,这个名字已不是他能叫的。
一旁的门生颤声道:“宗主,金光瑶…才是凶手……”
“住口!” 江晚吟一掌狠狠拍在案几上,案几却纹丝不动,反倒震得自己手掌生疼,他这才惊觉,自己又没有金丹了。
他当然清楚金光瑶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那个人是被算计的。但这个念头刚起,就被更汹涌的嫉恨和不甘淹没。如果那个人当真完全无辜,那就意味着自己这十六年恨错了人。
更何况,他再一次因为那个人,失去了金丹。他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命运对他如此不公?凭什么那个人就能高高在上?
“舅舅…”金凌小心翼翼地上前,递上一杯茶,“您先休息……”
“滚开!” 江晚吟一掌打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金凌手背上,立刻红了一片,“现在知道装孝顺了?在金麟台上怎么不见你为江家说话?”
对上江晚吟满眼扭曲的恨意,金凌抿着唇后退半步,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手上的烫伤远不及心里的,他一直以为舅舅只是嘴硬心软,可如今……
他看着舅舅狰狞的面容,脑海中闪过小叔叔在炼魂大阵中挣扎嚎叫的模样,心中复杂难言,喉咙像是哽了一团气,咽不下又吐不出。
他最亲近的两个亲人,如今都变得面目全非。眼前的舅舅,和那个狞笑着布下杀局的小叔叔,如同两把利刃,在他心底撕扯出两道血淋淋的伤口。
“过来!” 江晚吟一把拽过金凌,“看看这些弟子!想想你爹娘是怎么死的——都是拜那个人所赐!”
“可这都是小叔叔的算计……”金凌嗫嚅着说道。
江晚吟死死盯着他,突然诡异地笑起来:“金光瑶死了,可那个人还活着!从今日起,你叫江凌,是云梦江氏少宗主。”
金凌脸色煞白:“舅舅,这不合规矩… ”
“规矩?”江晚吟眉峰锐利地扬起,“金家已经完了!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金枝玉叶的小少爷吗?”
他凑近金凌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别忘了,你爹娘是怎么死的,金家——也是你的仇人…… ”
金凌浑身一颤,眼中霎时涌上泪水。他张了张嘴,最终在江晚吟逼视下低声道:“是…舅舅。”
江晚吟目光扫过大厅中的所有人,厉声喝道:“即刻起,莲花坞戒严!所有弟子不得擅自外出!”
江氏祠堂。金凌跪在江厌离灵位前,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若不是那个人,你爹不会去穷奇道,你娘也不会死在不夜天。”
金凌紧紧盯着母亲的牌位,眼泪砸在地上,却再也不敢反驳。
“宗主!”弟子慌张来报,“欧阳家送来拜帖,说从此独立,不再是江家附属……还有,陈家…… ”
“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 江晚吟一拳捶在身旁的柱子上,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这就是你的目的吗?留我性命,就是要我亲眼看着江家败落?”
金凌指尖发颤,不明白舅舅为何至今还执迷不悟,他悄悄抬头,却看见舅舅犹如一头困兽,神色扭曲,让他难以分辨究竟是恨多一些,还是悔和痛多一些。
夜雨骤降时,金凌独自溜出祠堂。他蹲在码头边,将脸埋进膝盖。水中倒影被雨滴打碎,恍惚间变成两个自己:一个是抱着岁华的金小公子,一个是系着银铃的江少宗主。
他摸向腰间,左边是江家的银铃,右边却还偷偷挂着金家的玉佩。指尖在两者间徘徊良久,最终哪个都没敢取下来。
几日后,一个消息如野火般传遍修真界:魏无羡广发请帖,邀请各家小辈前往乱葬岗修习。据说那里已不再是人间炼狱,而是灵气充沛的修行圣地。
“姑苏蓝氏的蓝思追、蓝景仪早都去了,听说还洗精伐髓了,当天就晋升了一个境界…… ”
“蓝氏其他小辈过段时日也会去……”
“欧阳子真也收到请帖了…… ”
“连清河聂氏那几个小辈都有份……”
窃窃私语传入金凌耳中,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也想去——不为修行,只为逃离。
莲花坞的气氛太过压抑,压得他每天都喘不过气来,他无比怀念以前和思追、景仪、子真一起夜猎的日子。还有那个人,他跟舅舅和小叔叔完全不同,不像长辈,却让他忍不住心生敬意,想要靠近。他对所有小辈都一视同仁,对自己,会不会也一样?
“舅舅… ”晚饭时,金凌终于鼓起勇气,“我听说…… ”
江晚吟一把摔了筷子,眉眼锋利:“你想去乱葬岗?”
金凌肩膀一缩,声音越来越小:“就…就是想我那些朋友了…… ”
“你父母是他害死的!” 江晚吟暴怒而起,一掌拍在桌上,“你敢踏出莲花坞一步,就别认我这个舅舅!”
金凌逃也似地回到自己房间,将脸深深埋进被褥。
许多年之后,某个不知名的小镇,曾经的金凌已经改名为凌金江。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磨去了他当初的傲气凌人。历经世事的他,已成为一名平凡而满足的散修。看着围绕在身边的妻儿,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眼中满是对生活的珍惜,一点也不后悔曾经的决定。
他没有重建金家,没有继承江家的衣钵,也没有去乱葬岗找魏无羡。他远离了那些曾经让他痛苦的仇怨,选择了一条自由自在的道路。
他对得起爹娘,对得起舅舅。如今,他重新拥有了亲人,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也终于对得起自己了。
——此乃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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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麟台,雷劫当天傍晚。
金光瑶伏诛后,金氏群龙无首。那些幸存长老和弟子正忙着瓜分库房珍宝,有几个已经收拾细软准备跑路。
聂怀桑以雷霆之势调来未曾受伤的数十名聂氏修士,将金麟台围得水泄不通。落日余晖下,曾经金碧辉煌的殿宇如今满目疮痍,处处都是天雷劈过的痕迹。金氏众人聚在主殿前,像一群丧家之犬。
“都听好了!” 聂氏五长老站在台阶上厉声喝道,“按聂宗主令,每人可领三百两盘缠,限明日辰时前离开兰陵!”
他腰间大刀已然出鞘半寸,“敢私藏库房之物者——”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一个企图翻墙逃跑的金氏弟子被聂明玦单手提起,铁爪般的五指深深陷入那人肩胛骨。
金氏一名长老扑通跪地:“聂宗主开恩啊!老朽愿献上全部私产……”
“聒噪。” 聂怀桑的声音轻飘飘从阴影处传来。他缓步走到阳光下,折扇“唰”地展开,“除了清白的个人私产,金氏库房现存所有资源,全部送往乱葬岗。这是你们欠他的,也是整个修真界欠他的。”
满场哗然。一个年轻弟子突然冲出人群:“那是我金氏数百年积累!凭什么——”
话未说完,聂明玦的霸下已架在他颈间。聂怀桑用扇子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哪里还有曾经那懦弱无能的模样:“就凭兰陵金氏曾犯下滔天大罪,天理难容!而如今,站在这的是我聂家修士。”
他转向五长老,“给金凌小公子单独备一份,派人送去莲花坞。”
金氏修士面面相觑,抬头望向空中的炼魂大阵,耳边萦绕着金光瑶已然虚弱的惨叫,个个浑身一抖,收起了最后的侥幸之心。
黎明时分,最后一批金氏弟子和家眷背着行囊离开金麟台。聂怀桑和莫玄羽一同站在高台上,看着他们像蚂蚁般四散而去。
“玄羽,你有何打算?真不留在聂氏?”聂怀桑微微转头,看向身旁神色释然的莫玄羽。
莫玄羽淡淡一笑,眼神中透出一丝解脱:“不了,这么多年,我都身不由己。如今,我的仇怨已了,我想四处去看看。”他顿了顿,继续道:“或许有一天我会去你家做客,也许会去乱葬岗找魏前辈,一切皆有可能。”
“好,多保重。”聂怀桑轻轻点头,不再多言。
这时,五长老上前呈上账册:“宗主,清点完毕。按您吩咐,给魏公子的物资已装进储物袋。”
聂怀桑点头,从袖中取出一道令牌:“传讯百家,即日起—— 兰陵金氏除名。”
话落,他轻拂衣袖,随聂家修士向金麟台外走去。迈出最后一步时,他抬头望向半空,轻声道:“三哥,你算计一生,可曾算到今日?”
没有人回应,却也无人在意。而莫玄羽,出了金麟台之后,毅然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曾经辉煌数百年、威震四方的兰陵金氏,就此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徒留下处处焦痕的空壳,以及半空中仍在缓缓运行的炼魂大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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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人返回不净世。
聂怀桑缓步穿过演武场,折扇轻摇,身后跟着身形高大的聂明玦。这位曾经英勇无比的赤峰尊,如今安静得像一尊雕塑,唯有茫然的神色昭示着他凶尸的本质。
“宗主。” 沿途遇到的聂氏门生纷纷行礼,眼神敬畏地掠过他和身后的聂明玦。天罚过后,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了——他们这位看似温吞的宗主,实则是天机文曲神君转世。听起来就很厉害,是他们以前眼拙了,宗主他实际有经天纬地之才。
议事厅内,十几位聂氏长老早已静候多时。平日脾气火爆的刀修们此刻安静得出奇,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当聂怀桑踏入厅门的刹那,所有人齐刷刷起身。
“坐。” 聂怀桑随意地摆摆手,自己先在主位落座。聂明玦如影随形地立在他身后,霸下仍紧紧攥在手中。
负责清点损失的三长老起身汇报:“禀宗主,我族金丹修士共一百三十七人,其中四十人受天雷惩戒,修为折损一到四成不等。所幸无人金丹碎裂,修养一年半载伤势应能痊愈。”
聂怀桑微微点头,折扇在掌心轻敲:“受伤的弟子用最好的药材,库房里的秘药取出一部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记住,凡是当年参与过围剿魏兄的,伤愈后一律派去边境,以散修身份历练三年。”
“是!” 三长老额头渗出冷汗,急忙记下。他当年也曾对魏无羡出言不逊,此刻暗自庆幸自己没被当场劈碎金丹。
“传令下去,日后要谨言慎行,不可人云亦云。今日我们能全身而退,全因聂氏罪孽尚浅。” 聂怀桑语气转冷,身后聂明玦适时地向前半步,凶煞之气瞬间弥漫整个议事厅。
众长老噤若寒蝉,纷纷点头应是。
聂怀桑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轻轻摩挲:“这是我从金光瑶密室里找到的……里面有他和金光善安插在各家的暗桩名单。”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除了江家,其他都按名单送给各个世家。”
“是。”负责情报的九长老双手接过,恭敬回应。
议事结束,众人散去。聂怀桑独自站在城墙上,远眺金麟台方向。心中思绪万千,他没想到今日报仇竟如此顺利,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份竟也如此不凡。
看来他一时半会儿还是无法过上曾经幻想的平静日子了,唉……他有点想念魏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