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的闹钟没等响第二声就被我按掉了，窗外还是墨黑的，只有楼道里声控灯被我开门的动静惊醒，亮了又暗，楼梯扶手上沾着昨晚下雨飘进来的潮气，摸上去凉丝丝的。我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围裙、抹布，还有给老爹带的降压药，轻轻带上门的时候，特意顿了顿，怕门轴的吱呀声吵醒里屋的人——老爹这几天睡得不安稳，总是半夜醒了就坐床边发呆，问他怎么了，也只是摇头说没事。
推开面馆的卷闸门时，铁轴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是老伙计在跟我打招呼。这面馆是三年前盘下来的，以前是个修鞋铺，我花了半个月时间自己刷墙、铺地板，把原来的修鞋台改成了收银台，窗户上贴了张红纸，写着“老周面馆”，字是隔壁卖文具的王老师帮我写的，她说我这字太丑，贴出去没人来。我当时还笑，说只要面好吃，字丑点没关系。现在想想，这话倒是没说错，来的老顾客谁也没提过字丑的事，倒是常有人说“你家这红纸贴得喜庆，看着就暖和”。
打开灯，暖黄色的光把不大的屋子照得亮堂起来，墙角的冰柜嗡嗡地转着，像是在打盹。我先把围裙系上，这围裙还是刚开店的时候买的，藏青色的，现在已经洗得有点发白，袖口和下摆处有好几个补丁，都是以前煮面的时候不小心被锅沿烫破的。我摸了摸补丁，是老爹去年帮我缝的，他那时候手还利索，针脚走得整整齐齐，不像现在，连拿筷子都有点抖。
先烧水煮骨头，这是每天的头等大事。骨头是前一天下午从菜市场老张那订的，他知道我要熬汤，每次都给我留最新鲜的筒骨，还特意帮我剁成小块，说“这样熬得透，汤更鲜”。我把骨头倒进大铁锅里，加水没过，然后开大火烧。等水开的功夫，我开始择菜，今天买的青菜是小油菜，绿油油的，根上还带着泥。我蹲在水池边，一片一片地择，把老叶子摘掉，再用清水洗三遍，洗完的青菜放在竹篮里，沥干水，看着就清爽。
面要自己揉，机器压出来的面没嚼劲，老顾客都认我手揉的面。面粉是上个月进的，比之前贵了五毛钱一斤，老张说现在运费涨了，没办法。我舀了三瓢面粉倒进面盆里，中间挖个坑，打两个鸡蛋进去，再慢慢加水，边加边用筷子搅，搅成絮状就开始揉。揉面得用劲，胳膊要沉下去，把力气都使在手上，这样揉出来的面才筋道。刚开始揉的时候，面团硬邦邦的，揉一会儿就出汗了，额头上的汗滴在面团上，我赶紧用手背擦了擦，心里想着，幸好今天没风，不然汗一流，风一吹就容易感冒，我可不能病，店里就我一个人，我病了店就开不了，老爹还等着我每天回去做饭呢。
揉好的面要醒一会儿，我趁这个功夫去收拾收银台，把昨天的零钱整理好，放进铁盒子里，又把账本拿出来翻了翻。昨天卖了一百二十八块五，除去成本，赚了不到五十块。房租这个月涨了五十，房东说周边的房租都涨了，他也没办法。我叹了口气，把账本合上，放回抽屉里，又把昨天顾客落下的一把伞放在窗台上，旁边贴了张纸条，写着“失主请自取”。这伞已经放了三天了，不知道是谁的，希望今天能有人来拿。
骨头锅开了，冒起了一层浮沫，我用勺子把浮沫撇掉，然后转小火，盖上锅盖，让它慢慢熬。这时候，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我抬头一看，是李大爷。李大爷是我的老顾客，每天早上六点准时来，点一碗牛肉面，加个卤蛋，坐在靠窗户的位置。“老周，今天汤熬得早啊，我老远就闻见香味了。”李大爷笑着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他买的早点。“李大爷早，您先坐，面马上就好。”我赶紧应着，从面盆里揪出一块醒好的面，开始擀。
擀面条的时候，要把面擀成薄薄的圆片，然后用刀切成细条，宽窄要均匀，这样煮出来才好看。我切面条的时候，李大爷就在旁边跟我聊天，说昨天小区里的老王下棋输了，气得晚饭都没吃；说楼下的小卖部进了新的茶叶，问我要不要尝尝。我一边听，一边应着，手里的刀没停。其实我挺喜欢听李大爷聊天的，他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却让人觉得踏实，像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面煮好了，捞进碗里，舀一勺熬好的骨头汤，再放上几块炖得软烂的牛肉，撒上葱花和香菜，最后把卤蛋剥了放进去。我把面端到李大爷面前，他拿起筷子，先喝了一口汤，“嗯，还是这个味儿，鲜！”我笑了笑，回到灶台边，开始准备下一碗面。
七点多的时候，店里渐渐忙了起来，都是上班上学的人，有的急着赶路，点完面就催“老板，快点啊，要迟到了”，有的则慢悠悠地坐着，边吃边看手机。我穿梭在灶台和桌子之间，煮面、端面、收碗，忙得满头大汗。这时候，隔壁卖水果的刘阿姨走了进来，“小周，忙不忙？我给你带了几个苹果，刚进的，甜得很。”我停下手里的活，接过苹果，“谢谢刘阿姨，您太客气了。”“跟我客气啥，你平时也帮我不少忙。”刘阿姨说完，就走了出去。
我把苹果放在收银台上，心里暖暖的。其实开店这几年，多亏了这些邻居和老顾客的照顾，有时候我有事要早点关店，他们会说“没事，你去吧，我们明天再来”；有时候食材不够了，他们也不介意，说“随便煮点啥都行，我们就爱吃你做的面”。这些小事，就像冬天里的太阳，虽然不刺眼，却能让人心里暖和。
快到九点的时候，店里的人渐渐少了。我刚想歇口气，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回头一看，是一个小伙子不小心把碗摔碎了。小伙子慌了，赶紧站起来，“老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赔你钱。”我赶紧走过去，“没事没事，你没烫着吧？”小伙子摇摇头，“没有没有，就是把碗摔了。”我拿来扫帚和簸箕，把碎片扫干净，“碗不值钱，你没事就好。”小伙子还是过意不去，非要多给我五块钱，我推辞了半天，他才作罢，临走的时候还说“老板，你人真好，我下次还来”。
等小伙子走了，我又把地面拖了一遍，怕有碎渣子扎到别人。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养老院的护工打来的，说老爹今天早上没吃早饭，问我能不能过去看看。我心里一紧，赶紧跟护工说“我马上过去”，然后把店门关上，挂了个“临时有事，稍后营业”的牌子，就往养老院赶。
养老院离面馆不远，走路也就十分钟。我一路走得飞快，心里想着老爹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老爹今年七十三了，两年前得了脑梗，虽然抢救过来了，但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连我都认不出来。我本来想把他接回家照顾，但店里实在走不开，只能送他去养老院，每天早上送完面，中午再去给他送饭。
到了养老院，护工正在陪着老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老爹看到我，眼神亮了亮，嘴里念叨着“小周，小周”，虽然他有时候记不清我是他儿子，但每次看到我，都会很开心。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爸，怎么没吃早饭啊？是不是不合胃口？”老爹摇摇头，“不饿，想等你过来。”我心里一酸，从包里拿出早上刘阿姨给的苹果，削了皮，切成小块，喂给老爹吃。老爹吃得很慢，嘴角沾了点苹果汁，我用纸巾给他擦了擦，他笑了，像个孩子一样。
陪老爹坐了半个多小时，护工说该吃药了，我帮老爹把降压药喂了，又跟护工交代了几句，说中午会送饺子过来，才往面馆赶。回到面馆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门口站着两个顾客，看到我回来，赶紧说“老板，你可回来了，我们等你半天了，就想吃你家的面”。我赶紧道歉，“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让你们久等了”，然后赶紧开门，重新生上火，给他们煮面。
中午的时候，我煮了点饺子，给老爹送过去，自己在店里随便吃了碗面。下午的生意不如早上好，我趁空把明天要用到的食材准备好，又把店里的卫生打扫了一遍。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街上的人少了很多。我坐在收银台后面，看着窗外的雨，心里想着，今天的营业额恐怕要比昨天少了。
快到七点的时候，店里来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姑娘，背着个大书包，浑身湿漉漉的。她走到柜台前，小声说“老板，我要一碗阳春面，能不能多加点汤？”我看她冻得瑟瑟发抖，赶紧说“没问题，你先找个位置坐，我给你煮碗热的”。我煮面的时候，特意多放了点青菜，还加了个荷包蛋，心想孩子肯定饿坏了。
面煮好端过去的时候，小姑娘愣了一下，“老板，我没点荷包蛋啊。”“没事，送你的，看你淋了雨，补补身子。”我笑着说。小姑娘眼圈红了，小声说了句“谢谢老板”，然后就低头吃面。我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想起了我小时候，那时候家里穷，我上学的时候也总吃不饱，每次放学都会去村口的面馆，老板也总会多给我加点面。那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也要开一家面馆，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小姑娘吃完面，非要把荷包蛋的钱给我，我推辞了半天，她才作罢。临走的时候，她跟我说“老板，你人真好，我以后会常来的”。看着她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我心里暖暖的，觉得再累也值了。
晚上八点多，我把店门关了，开始收拾东西。先把剩下的青菜和肉放进冰柜，然后把锅碗瓢盆洗干净，再把地面拖一遍。收拾完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我背着帆布包，锁上门，推着电动车往家走。电动车的后胎有点漏气，是昨天不小心扎到钉子了，本来想今天去修，结果忙忘了，只能推着走。
路上的行人很少，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推着电动车，慢慢走着，心里想着今天的事。虽然赚的钱不多，还遇到了不少麻烦，但也有很多温暖的瞬间。李大爷的聊天，刘阿姨的苹果，小姑娘的感谢，还有老爹看到我时的笑容，这些都像是黑暗里的光，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走到楼下的时候，看到楼道里的灯坏了，黑乎乎的。我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暖流扑面而来，是我早上出门前炖的粥，还在保温。我把粥盛出来，喝了一口，暖暖的，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我坐在桌前，喝着粥，看着窗外的雨。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我想起了三年前，那时候我刚从外地回来，工厂倒闭了，我失业了，手里没多少钱，老爹又得了病，那时候我觉得天要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我看到街角的修鞋铺要转让，就想着盘下来开面馆，虽然我以前没做过，但我想试试。刚开始的时候，生意不好，每天只能卖几十块钱，房租都不够付，我好几次都想放弃，但每次看到老爹期盼的眼神，看到老顾客鼓励的笑容，我就告诉自己，不能放弃，再坚持一下。
现在，面馆的生意虽然不算好，但也能维持生计，老爹的身体也还算稳定，我已经很满足了。生活就像一艘船，我的船可能破旧不堪，帆也破了，但只要还能划，我就不会停下。因为我知道，前面还有希望，还有那些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在等着我。
喝完粥，我把碗洗干净，然后给老爹打了个电话，护工说老爹已经睡了，睡得很安稳。我挂了电话，走进卧室，躺在床上，累得不想动。但我知道，明天早上四点半，闹钟还是会准时响，我还是会起来，去开我的面馆，去熬我的汤，去迎接那些熟悉的面孔。
生活是苦难的，但我不会停下脚步。我会划着我的破帆，继续出发，因为我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我会看到属于我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