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铜钟案 第一章
话说狄公调任濮阳刺史的第一天,匆忙安顿好行囊家眷后,就赶到内衙查收刑狱案卷,翻阅功、仓、户、兵、法、士六曹的文牍簿册。前任冯刺史留下一堆未完成的公务,等着狄公处理。狄公性格谨慎严肃,律己严格,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又不敢草率处置,于是吩咐参军洪亮在一旁陪着,遇到疑难问题一起商议。
夜深了,谯楼已敲过更鼓,书案上铜烛台的烛火映照着狄公苍白憔悴的脸庞。洪参军担忧地看了狄公一眼,怕他积劳成疾,累坏了身体。洪亮本是狄公的老家仆,从小服侍狄公长大。狄公科举高中、外放做官后,他一直跟随左右,为狄公出谋划策,现在的正式官衔是州衙录事参军事,衙里上下都称他洪参军。洪亮对狄公忠心耿耿,悉心服侍,连寒暖饮食都十分挂心,狄公也待他如长辈,十分敬重。
狄公命书斋门外的老书吏把所有文牍、案卷、簿册全搬到馆库妥善存放,并派专人监管。随后他回头笑着对洪参军说:“我看这濮阳山势峻秀,河流湖泊广阔。城里人口密集,车马往来不绝,店铺林立,买卖兴隆,可见物产丰富,百姓富足。簿册上记载这里一向没有旱涝灾害,年年五谷丰登,鱼米鲜果应时上市,又有运河漕运的便利,南来北往的商人络绎不绝,确实是个富饶的州府。这也算我托上天的福了,只是不知道如此富庶的地方,民风如何?孔子说,人口多了之后要加以教化,这是州官推行王道教化、治理一方的道理啊。”
洪参军面露喜色地说:“老爷,我粗略翻阅了这里的刑狱案卷,发现濮阳盗贼绝迹,奸邪之人也隐藏起来,违法犯罪的人很少,可见民风淳朴。多亏了前任冯老爷兢兢业业,把这么大一个州府治理得井井有条。”
狄公问道:“冯大人把所有刑狱案件都结案了吗?”
洪参军回答:“到现在只有一件奸污杀人案还没最后裁决,不过正犯已经抓获。冯大人初审完毕,人证都在,哪能抵赖?明天老爷仔细看看案卷就明白了。”
狄公皱眉说:“洪亮,你不妨把那案子的来龙去脉讲给我听听,正好解解闷。”
洪参军耸耸肩说:“老爷,那是个很简单的案子。肉铺肖掌柜的女儿在闺房里被人奸污后杀害了,她原本有个情人姓王,是个行为不端的秀才。冯大人抓获了那个王秀才,听取并核实了证人的证词,断定王秀才是杀人凶手。王秀才百般抵赖,冯大人哪里肯听?下令动大刑逼他招供。谁知王秀才身体孱弱,刚受刑就昏死过去,几天都没醒。正好冯大人要交接州务,赶赴新的任所,所以一时没最后判决,就等老爷您亲自裁断结案了。”
狄公默默地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胡子,面露忧色说:“洪亮,我想再听听案情的细节。”
洪参军有些犹豫:“老爷,现在已经过了半夜,您劳累了一整天,不如先回府邸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再仔细复审这案子。”
狄公摇了摇头。
“洪亮,你刚才的叙述已经露出矛盾不合情理的地方。来,倒一盅香茶,坐下慢慢把这案子的详情本末仔细说一遍。”
洪参军拗不过狄公,只好在书案上找出那份案卷看了一遍,然后开口说:“濮阳城西南角有一条半月街,街口开着一家肉铺,掌柜的叫肖福汉。本月十七日,也就是十天前,肖福汉泪流满面地来衙门报案,说他女儿纯玉被人掐死在闺房里。肖掌柜还带来三位证人,一位是半月街的当坊里甲高正明,一位是住在肖家对门的龙裁缝,还有一位是屠宰行会的行首董某。
“肖福汉直言不讳地控告秀才王仙穹,说王仙穹和他女儿纯玉私下往来已有半年,王仙穹租赁了龙裁缝铺子的后楼,正好和肖掌柜的肉铺对门。王仙穹掐死纯玉后,还盗走了纯玉头上戴的一对金钗……”
狄公大怒道:“这肖掌柜肯定是糊涂了,故意把女儿当诱饵,引人上钩,讹诈王秀才的钱财。不然,怎么会半年来女儿和人有私情他却全然不知?如今女儿被人杀死,才叫苦不迭,想到来衙门告发。这样的父母最不值得称道,且不说王仙穹杀人是真是假,改日把肖福汉拿到堂上也要好好斥责一番才行。”
洪参军摇头说:“老爷这话说到哪里去了?肖福汉是事发当天才知道纯玉和王秀才的事。”
第一部 铜钟案 第二章
狄公闻言一愣,看了洪参军一眼,示意他接着说。
洪参军继续讲道:“肖掌柜夫妇住在肉铺里,纯玉的闺房则在隔了几家门面的一家洗染坊楼上。这家洗染坊早就关闭了,改作了仓库。肖家没钱雇佣仆人、伙计,肖福汉自己在铺子里忙活,家里大小事务都由肖大娘和纯玉自己打理。这肖纯玉针线活很好,描鸾刺凤样样精通,平时也十分孝顺父母,生活勤俭。那天,纯玉没有像往常一样来铺子里帮忙,肖大娘过去一看,才发现纯玉已经被坏人扼死了。
“王仙穹原本是京城名门之后,因为家庭矛盾单身出走,来到了濮阳。后来他父母双双去世,他身无分文,生活艰难,靠教几个孩子勉强维持生计。龙裁缝可怜他孤苦无依,就以低价把自己铺子的后楼租给了他。王仙穹读书很勤奋,一心希望今年秋闱能考中举人、扬名立万,只是不该和纯玉私下相恋,才闹出了这桩人命凶案,真是悔恨莫及。”
狄公问:“王仙穹和肖纯玉私下交往的事是真的吗?”
“老爷,他们两个这半年来往来频繁,私下关系十分亲密。王秀才总是半夜爬进纯玉的闺房,五更鸡鸣时才偷偷溜回自己的住处。有一天,终于被龙裁缝发现了。龙裁缝为人正直,当面训斥了他们一顿,还说要把这件丑事告诉肖掌柜。”
狄公赞许地点了点头。
“王秀才跪在地上求饶,恳求龙裁缝为他们隐瞒。他承认自己深爱着纯玉,说今年秋闱考中后马上用丰厚的聘礼,明媒正娶纯玉为妻,还答应给龙裁缝一份厚礼。他说如果龙裁缝把他们的事张扬出去,官府就会革去他的应试资格,他和纯玉两人一生的名声就全毁了。王秀才说得声泪俱下,纯玉也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龙裁缝毕竟是个善良的人,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而且他见王秀才读书勤奋,前程有望,而纯玉小姐除了王秀才之外也从不和别的男子有牵扯,所以一时心软,答应饶了他们一次,还说了一番希望他们从今以后走正道的话。”
狄公很不认同,面色阴郁地说:“龙裁缝姑息纵容,留下了无穷的祸患。如果当时他就把事情告诉肖掌柜,也不至于闹到出人命的地步。”
洪参军说:“前任冯老爷也正是这样斥责龙裁缝的。当然,冯老爷也训斥了肖掌柜,责怪他对家里的事太疏忽大意了。现在再来说十七日那天的事。那天早上龙裁缝得知纯玉被害,心中大怒,痛骂王仙穹心肠歹毒。他又悔又恨,后悔当初不该饶恕王仙穹,恨王仙穹身为读书人却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早饭都顾不上吃,急忙跑到肖掌柜的铺子里,把纯玉和王仙穹的暧昧之事全部告诉了肖掌柜。他捶胸顿足,大骂自己糊涂,没有早日识破王仙穹这个伪君子,才导致了今天的灾祸。
“肖掌柜听完,气得怒火中烧。他当即约了屠宰行会的行首董大郎,请他写了状词,又拉着龙裁缝和当坊里甲高正明一起告到了州府衙门。”
狄公问:“他们来州衙告发王仙穹时,王仙穹在哪里?他畏罪潜逃了吗?”
洪参军回答:“他没有逃。冯老爷听了原告的申诉,知道出了人命大案,不敢怠慢,当即准了状纸,批了令签。缉捕、衙役火速赶到龙裁缝的后楼时,王仙穹竟然还在床上呼呼大睡。衙役们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抓住他,扯下他的方巾,套上铁链,哐当一声押到州衙大堂下跪。冯老爷责令他和肖掌柜当面对质。”
狄公不由得向洪参军靠了靠,迫不及待地问:“王仙穹为自己辩解了吗?”
“王秀才拼死不承认,说自己蒙受了天大的冤枉,当堂就为自己辩解起来。他只承认自己和纯玉有不正当关系,但坚决否认杀人盗金的事。他说自己每天在楼上攻读诗书,楼上的窗户正对着纯玉闺房的绣窗。时间久了,两人渐渐产生了爱慕之情。一天深夜,他心神不宁,按捺不住,终于在小巷僻静的地方架起梯子,爬进了纯玉的闺房。从此两人胆子越来越大,往来也更加频繁。他说担心小巷里架的木梯会被更夫或过路人撞见,就劝纯玉从绣窗上挂下一条长长的白布,一头系在她的床脚下。深夜,他在楼下一拉布条,纯玉就开窗接应,不留心的人看到布条还以为是主人晾晒后晚上忘了收进房里呢。”
狄公怒火中烧,拳头在案桌上狠狠一击,叫道:“这个狡猾的读书人,竟然堕落到如此道德败坏的地步!真是无耻!无耻!”
洪参军说:“正如老爷所说,那王仙穹就是一个卑鄙无耻、德行败坏的人。他招供说,有一天他们的事被龙裁缝撞破,多亏了他一番花言巧语,才稳住了龙裁缝。但是好景不长,灾祸终究还是降临到了他和那个女子的头上。”
狄公又问:“十六日那晚王仙穹到底做了什么?”
洪参军回答:“他的供词说:‘那天夜里我们本已约好见面。不巧下午同窗好友杨溥邀我去五味酒家小酌,说他父亲从京城汇来钱庆贺生日,我便高兴地答应了。席间可能喝多了,告辞杨溥回家时只觉得头晕眼花、脚步发飘。知道自己醉了,心想不如先回家睡一觉,等半夜酒醒再去见纯玉。谁知走着走着迷了路,晃晃悠悠不知到了哪里。天亮时猛然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旧宅废墟上,周围全是荆棘。我挣扎着爬起来,头还隐隐作痛,踉踉跄跄转了好一阵才走到大街上,一路都没留意路径。回到住处倒头就睡,直到衙门差官把我从床上揪起来。老爷说纯玉小姐被杀时,我还以为在做梦呢。’”
洪参军读到这里,轻蔑地嗤笑一声,看看狄公继续说:“下面是这个歹徒最后的供词:‘如果是我王仙穹行为不检导致纯玉惨死,就算判我死刑也无话可说。如今我心已破碎,就算苟活也没滋味,老爷不必犹豫。但要是硬说我是杀人凶手,我死也不会承认。我王仙穹绝不背这奸污杀人的罪名!’”
洪参军放下案卷苦笑道:“这王秀才狡猾,想蒙混过关。他知道诱奸最多打五十大板,而奸污杀人可是死罪,要在法场上丢人地死去。”
狄公神色阴郁,半晌没说话。他慢慢喝了口茶才问:“冯大人怎么看王仙穹的辩解?”
洪参军答:“那天公堂上冯老爷没紧追着问,而是亲自去了现场勘察。”
狄公捋着胡子赞许道:“这就对了。”
“冯老爷带了衙役、差官、仵作到半月街纯玉闺房,见她尸体躺在床上,披头散发、衣裙凌乱,绣花枕头和被子掉在地上,床脚边有一堆白布条。纯玉约十七八岁,看着体格健壮。闺房陈设简单,放衣裙的大柜门开着……”
“现场没发现凶手线索吗?”
“没有,老爷。只找到纯玉用鲛绡手帕包着的一叠诗笺,上面都有王仙穹的署名。她虽识字不多,却把诗笺小心收在梳妆台抽屉里。”
“仵作的验尸报告怎么写的?”
“报告上写纯玉是被人掐死的,脖颈有两处青紫伤斑,全身多处血痕瘀肿,显然遇害前奋力反抗过。”
狄公点头,又换了话题:“王仙穹应杨溥邀请去五味酒家的情况如何?杨溥作证了吗?”
“杨溥证实十六日下午王仙穹确实和他在五味酒家,但说他离开时只是‘有点醉’。王仙穹说十七日早晨在旧宅废墟醒来,身上有荆棘刺伤的血痕,冯老爷让衙役带他去认地方,他却指不准具体位置。冯老爷派人搜查他住处,没找到纯玉的金钗。衙里按肖掌柜描述画了金钗图样,就夹在案卷里。”
洪参军从案卷中拈出金钗图样递给狄公,狄公看后称赞:“手艺真好!像一对凌空飞燕,细节雕刻得很精细。”
洪参军说:“肖掌柜说这是祖母遗物,打得虽好却不吉祥。以前算卦的说谁戴谁就遭不测,肖家已因此折了几条人命,所以他一直锁在箱里。因老两口只有纯玉这个独苗,十分宠溺,家里穷买不起首饰,经不住肖大娘劝说才拿出来给纯玉戴,没想到真出事了。”
狄公叹道:“可怜的丫头!洪亮,那天公堂上冯大人怎么审问的?”
“审问时冯大人说金钗虽没找到,但不代表王仙穹没杀人,他有足够时间藏起这小首饰。冯大人也觉得王仙穹的辩解有道理,但又说读书人编花言巧语为自己脱罪也正常,不可信。他断言这等强奸杀人重罪,不是一般小偷乞丐敢干的。半月街多是老实穷户,没人知道纯玉的事,且她平时不戴金钗引人注意。再加上知道她和王仙穹幽会的只有七十岁的龙裁缝,龙裁缝年迈仁慈,不可能强奸杀害年轻力壮的小姐。冯大人认为王仙穹先玷污后想抛弃,因纯玉不肯甚至扬言告官,才起了杀心,杀人后盗走金钗换钱也合情理。王仙穹却矢口否认,喊冤不肯画押。冯大人发怒命打五十大板,打了三十板他就昏了过去。冯大人正犹豫时,驿使送来吏部文书让老爷接任,他便连夜收拾赴任了。不过他在案卷上朱批:‘王仙穹奸污杀人属实,重刑之下必招,招后拟判磔刑,以儆效尤。’”
狄公长叹一声,把玩着镇纸玉坠陷入沉思。突然他站起来把玉坠往桌上一放说:“冯大人向来谨慎,这草率判定定是临升迁大意了。我看杀纯玉的不像王仙穹,当然这个败坏读书人名声的胆大之徒该受严惩。”
洪参军很困惑,刚想说话就被狄公挥手制止:“洪亮,我要重审这案子,不仅要传相关人等当面审问,还要去现场看看。明天晚衙升堂,你就知道我怎么看了。”
第一部 铜钟案 第三章
天刚蒙蒙亮,狄公就起身梳洗。洪参军端来早餐——两碗大米粥和一些腌菜。初升的太阳照在内衙的窗棂上,洪参军吹灭烛火,伺候狄公穿上深绯色海云捧日官袍,系好玉带,戴好乌帽,穿好皂靴,一身官服整齐笔挺。
肖掌柜女儿被奸杀的案子早已在濮阳城传开,今日早衙升堂,新任刺史狄公要重审此案,百姓们都很好奇,来看审的人早把衙厅外的走廊挤得满满当当。
一声铜锣响过,三通鼓毕,八名衙役两列依次走出,手中有的拿着火棍,有的拿着竹板,腰间挂着铁链和拶指的夹棍。狄公在洪参军的陪同下,庄重地升上高座。案桌上放着印玺、签筒、朱笔和簿册案卷。
看审的人踮着脚、伸着脖子往堂上张望,就盼着狄公掷下令签,带那杀人正犯上堂开审。然而狄公却毫无动静,他按常例查阅了州衙钱银存库的簿册,一一核对了出纳款项。最后一拍惊堂木,喝道:“那衙员的俸薪为什么多支取了一贯铜钱?”
银库司吏战战兢兢地被带上堂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狄公大怒:“这一贯铜钱就从你的俸薪里扣除。以后要是再有账目混乱、钱银差错的情况,就唯你是问。但凡公衙,钱银之事最不能含糊,你作为司吏专职此事,倘若有闪失,即便典卖了家产也不能少了公库一文铜钱。”
司吏唯唯诺诺地退下。狄公又一拍惊堂木,说道:“本堂新来此衙治理,今日只是和众百姓照个面,认识认识。日后凡是本州军民,如有冤枉不平之事,尽管上衙门申诉,有状纸就投状纸,没有状纸就口头诉说。从今日起,本堂早、午、晚三衙理事,希望不致荒废政事,耽误州中百姓。”
狄公见堂下并无人出来投状喊冤,便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堂下衙役齐声唱喝,依次进入,走廊下看热闹的百姓这才悻悻地退出衙门,个个脸上都挂着失望的神色。
狄公回到内衙,洪参军及狄公的三位心腹干办陶甘、乔泰、马荣连忙上前施礼请安。
狄公笑道:“不知你们对这濮阳印象如何?想来你们在三街六市已经整整逛了一天吧。”
马荣抢先说道:“这濮阳街市之上,熙熙攘攘,热闹得很。我看百姓人家大多能吃上肉、穿上丝绸,家中笑语不断,正是圣世逢太平,丰年乐陶陶。那酒楼饭馆里,山珍海味齐全,酒香诱人,而且价格低廉。前任冯老爷治理得确实有一套,我们看来也可以在这里逍遥快活几年。”
乔泰说:“马荣弟说得有理。这濮阳城濒临运河,漕运水利十分发达。我听说有十几家殷实的大商户都是靠做水运转拨生意发大财的。”
陶甘的脸上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靠运河水利吃饭的固然富裕,但在我看来,这濮阳城最有钱财的莫过于北门外的普慈寺了。寺中有六十多名僧人,住持叫灵德法师,可谓富可敌国。普慈寺的僧人表面上虔诚地颂经、礼佛、做斋、募化,背地里却大鱼大肉,过着奢华的生活。”
狄公严肃地说:“当今圣上喜好佛道,天下僧寺道观无数。僧尼道士倡导异说,扰乱儒典,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最是国家的蛀虫、人伦的大患。然而朝廷认为佛道可以教化人性,劝人向善,与孔子的宗旨并不违背,也是圣教的羽翼,所以不加禁止,任其发展。你们既是公衙吏员,这事也不必横加指责,以免节外生枝。”
陶甘虽然点了点头,但心中终究有疑,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咧了咧嘴又说道:“听说普慈寺里的烛台、法器都是真金打制的。”
狄公说:“你又不曾亲眼见到,道听途说,怎么能深信?再说寺庙有钱,也是常事,何必大惊小怪。”
陶甘脸色一正,说道:“我还听说这普慈寺的财富来得不明不白。”
狄公不觉伸长了耳朵,问道:“陶甘,这话怎么讲?”
陶甘说:“普慈寺的财源大多依赖大殿内那尊白檀木的观音菩萨。那菩萨极其灵验,四方来参拜、烧香的人几乎把大殿的门槛都踩平了。”
狄公问:“这木雕的观音究竟有什么灵验之处?”
“听说能赐人儿女。这方圆百里的女子,但凡婚后不育的,都赶来普慈寺烧香许愿,回去后大多能生育。有的十年八年不育的,只需在观音菩萨前虔诚地默祷一夜,都能如愿以偿。”
狄公诧异,又问:“如何默祷一夜?”
“来寺中求子的女子先去方丈灵德法师前吐露心愿,许下礼品财物。灵德法师先告诫一番,表示愿意将她的要求传达给观音大士。灵德法师一点头,便引那女子去大殿观音菩萨神像前颂一通波罗蜜经,然后要那女子在神像一侧的一张大床上躺下,虔诚地冥想。如此过了一夜,观音大士便派金身罗汉送子给她。女子回去后若有生育,全家感激不尽,再挑着财礼来还愿。那些得了儿子的大户人家多施舍金银珠宝,油米蔬果更是常年孝敬不断。
“当然灵德法师也十分注意防范。女子进了大殿,灵德让她宽衣自睡,他亲自锁了殿门,贴上封皮,封皮上盖了他的印章。同时又要那女子的丈夫、侍婢或家人在大殿对门的小阁里住宿,便于监视,以消除他们的疑虑。第二天一早,灵德会同求佛女子的丈夫或家人一同撕揭封皮,开启殿门。女子出来往往红光满面,喜笑颜开。夫妇再在观音大士前敬添几炷香,欢欢喜喜地回去。那女子回家后有了身孕,便来寺中报喜,并呈送礼单。所以普慈寺真可谓日进万金,寺中六十多名和尚享尽了人间富贵。
“灵德法师见来寺中求子的女子日益增多,寺中金银财物也积聚了不少,便动工在大殿外四面建造了四座香阁,那香阁造得古色古香,精巧玲珑。里面各安放一张乌木大床,垂挂一幅观音大士画像,以供来寺中求子女子使用,反而撤去了大殿内那张旧床。此外,灵德又将寺中殿堂楼阁逐一翻新,所有菩萨都重新装金,并在观音大殿的供桌上摆放金烛台和金法器,金光耀眼,十分阔绰。”
狄公问道:“这普慈寺的观音送子始于何时?”
陶甘说:“听说已经五年了。五年前普慈寺破败不堪,香火几乎断绝,观音大殿摇摇欲坠。寺中的僧人外逃的外逃,还俗的还俗,只剩下三名苦行和尚,白日里还需外出沿街化缘,只是夜间才在寺里歇宿。后来灵德法师率领一批年轻的僧人来到这普慈寺,一番整顿革新,才稍稍有了点气象,香火也逐渐兴盛起来。自从观音大士显灵之后,普慈寺名声大噪,四方慕名而来的善男信女唯恐落后,渐渐有了规模。原先出逃的和尚也纷纷回寺,如今已有六十多名坐享清福的僧人。”
陶甘这一番话果然引起了狄公对普慈寺的极大兴趣。他说:“世上之事纷繁复杂,我不敢贸然断言菩萨显灵之事一定没有。如今衙里正是清闲,你不妨多留意,多了解一些普慈寺的内情。如果见到有什么可疑之处,就来禀报我。对了,这里是前任冯相公移交给我的那桩奸污杀人案的全部案卷,你们最好全部阅读一遍。昨夜我已和洪亮议论过一番,发现案情中许多矛盾不合之处,那被告王仙穹杀人的罪名似乎不能成立。此刻我要回府邸去看看我的内眷,不知她们安顿得怎么样了。”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四章
州衙大堂午时开审。
衙厅外的走廊上依旧人头攒动,黑压压挤满了来看审的百姓。虽然早衙时狄公让他们大失所望,但大家对肖纯玉的案子兴趣浓厚,又迫切想亲眼看看新任刺史审案有什么新花样和新气派。
狄公传命带肖福汉上堂。
肖福汉被带上堂后立刻跪下。狄公见他模样老实忠厚,衣着朴素,不由得先生出三分怜悯。
“肖福汉,你女儿纯玉被害一案,前任刺史冯大人已经做了裁断,按理我不必多此一举,但我看案卷上有几处疑点,想多问几句。看来结案还需要些时间,不过你不必担心,本堂一定会为你做主,抓获真凶,为纯玉小姐报仇雪恨。你先下堂吧。”
狄公又传命仵作上堂。不一会儿,仵作上堂叩见狄公。狄公问:“肖纯玉遇害后,是你验的尸吧?”
仵作恭敬地回答:“回禀老爷,肖纯玉的尸体正是由我检验的。”
狄公说:“现在你把肖纯玉的形体特征详细禀述一遍。”
仵作点头禀道:“肖小姐个子高大壮实,手脚都有老茧,看起来十分健康,没有形体缺陷。”
狄公问:“你留意过她的指甲吗?”
“回禀老爷,我仔细观察过。前任冯老爷也很关注她的指甲,指望能在指甲缝里找到凶手的线索。但肖小姐的指甲很短,一看就是常年操持家务的姑娘,指甲缝里干干净净,没有可疑痕迹。”
狄公点点头,又说:“死者是被掐死的,我想她颈项的青紫瘀斑间一定有凶手的指甲印。”
仵作略一思索,回答:“凶手的指甲印呈新月形,但掐进皮肉不深,有一处还破了皮。”
狄公说:“你要把这些细节补填到验尸报告里。”
仵作点头退下。
狄公一拍惊堂木,喝令带王仙穹上堂。两名衙役应声上前,将王秀才架上公堂,按倒在青石板地上。狄公见王仙穹虽然额头宽阔、脸颊丰满,眉清目秀,但脸色灰白,神情呆滞,胸脯干瘪,背还有些驼,一看就是个寒窗苦读的书生。狄公还注意到他左颊上有好几道伤痕。
狄公喝道:“王仙穹,抬起头来!好一个玷污孔门的败类,礼义廉耻、圣人教诲全抛到了脑后,偏去做那些卑污不堪、礼法难容的事。玷污了一个幼稚无知的女子还不够,竟敢大胆行凶害命。国法刑律昭然若揭,你该清楚这种罪孽该受什么惩罚。本堂本可以朱笔一圈,判你死刑,打入监牢等候处决。只是想就你供词里的几个可疑之处再核实一下。今日问你的话,你必须一一如实回答,不得有半句虚假,免得受皮肉之苦。”
王仙穹木然地点了点头。
狄公身子向案桌靠了靠,摊开案卷,问:“王仙穹,你在供词里说,十七日早晨酒醒时躺在一处旧宅废墟里。现在你把这段情节复述一遍,说清楚废墟周围是什么样子。”
王仙穹声音颤抖地回答:“小生是个读书人,还指望有个出身的日子,怎么会干犯法杀人的勾当?纯玉小姐和小生情投意合,私下约定了终身,我怎么会害她性命?望老爷明鉴。老爷问话,小生绝不敢有半句虚假。十七日凌晨,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出来,朦胧中我看见周围都是断壁残垣、荒草荆棘,这个景象我记得最清楚。当时我挣扎着站起来,刚走了几步就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眼前直冒金星,又跌倒在砖砾堆上。荆棘的芒刺划破了我的衣衫,身上和小腿都被扎破了,出了不少血。当时我也没觉得疼,心里只惦记着空等了我一夜的纯玉,懊悔又愧疚。”
狄公说:“别胡扯到纯玉!你把衣衫解开,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痕。”
两名衙役上前,不由分说地架住王仙穹,另外两名衙役动手撕剥他的蓝布旧袍。王仙穹初审时被冯老爷打了三十大板,屁股上的伤还没好,污血粘在衣袍上,一时疼得声声惨叫。狄公慌忙制止衙役,就着他裸露的胸口、背脊和胳膊仔细察看,果然有好几处划破的血痕。
“王仙穹,你说你和纯玉的事只被龙裁缝一人撞破,你能断言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吗?你们俩里应外合、偷偷摸摸的,就没被过路的人撞见?”
王仙穹哭丧着脸回答:“回禀老爷,小生做这种事,知道礼法不容,只是一时邪念难抑,心里也清楚利害,所以十分小心,每次都是深夜之后才去和纯玉约会。那半月街幽暗狭窄,夜里除了更夫没有闲人走动。就算遇到过路行人,也可以躲到暗处暂避,所以一直没被发现。再说,那时纯玉会在窗前接应,见到可疑动静就打唿哨通知我……”
狄公皱眉叱道:“好不知羞耻!简直像个窃贼。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过让你生疑的迹象。”
王仙穹转着眼珠想了半天,才开口说:“记得半个月前,有天夜里我溜出龙裁缝铺子的后门,正好看见两个更夫敲着梆子慢慢走来,我躲到一边,等他们慢慢走过。直到看见他们走到半月街尽头的生药铺子门口,我才穿出小巷来到纯玉闺楼的墙下。我刚想拍手给纯玉发信号,让她放下布条,突然听见身后不远处又响了一声更夫的梆子声,我吓得魂不附体,赶紧把身子贴在墙根不敢动。梆子声停了,一个更夫模样的人在墙下探头探脑。我以为他发现了我,正要报警,但他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显然没看见我,周围这才安静下来。我猜想可能是一个落单的更夫。那夜我在纯玉房里待到五更鸡鸣才爬下来,没露出一点破绽。”
狄公示意书记把王仙穹刚才的话记下来,显然认为这是个新情况。狄公又叫王仙穹在供词上按指印。王仙穹颤巍巍地站起来,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在书记案前的状词上按了指印。
狄公冷眼一看,发现王仙穹细长的手指上留着长而整齐的指甲——读书人喜欢留长指甲本是常事。
狄公喝道:“把王仙穹押入大牢!——退堂!”
狄公回到内衙,立刻让乔泰去传半月街的当坊里甲高正明。
乔泰走后,洪参军问:“老爷,您好像对王仙穹说的那个更夫很感兴趣,是想从他身上找到新线索吗?”
狄公说:“冯大人之前审问过案发当夜巡更的两个更夫,他们都矢口否认和纯玉的死有关。其实平时巡更的只有两人,根本没有第三个,这事就有些奇怪了。”
没过多久,乔泰带着里甲高正明来到内衙。狄公让高正明带路,去半月街的案发现场勘察,乔泰带着四名衙役扮成百姓模样随行,见机行事。
狄公换下官服,戴了顶黑弁帽,一行人悄悄从后花园角门离开衙门。
他们快速穿过州衙前的大街向南走,过了城隍庙折向西,沿着孔庙后墙挑僻静的路走。过了西城那条由南向北流的小河,下了桥堍就是半月街了。这里狭窄幽暗、潮湿脏乱,危楼鳞次栉比,是贫苦人家聚居的地方。高正明远远指了指肖福汉的肉铺。
到了肉铺前,狄公发现肉铺正开在半月街与一条小巷的交叉口,而肖纯玉的闺楼隔着肉铺几间门面。闺楼的窗户正对着那条僻静的小巷,龙裁缝的铺子就在小巷巷口对面。从龙裁缝后楼的小窗户能俯瞰小巷,抬头也能清楚看见肖纯玉的闺房,此时闺房的窗户是开着的。
狄公笑着对乔泰说:“你试试爬上那闺房的窗户。”
乔泰把袍襟塞进腰带,搓了搓手,一脚插进墙窟窿向上一跳,跃上了连接肉铺和洗染坊门楼的那堵墙。他紧贴着墙慢慢站起来,又飞身一跃,双手抓住窗台,抬腿翻进窗户,整个身子爬进了纯玉的闺房。
狄公在下面满意地点点头,只见乔泰又敏捷地跨出窗户,双手扳着窗台,双脚悬空晃了两下,以一个“蝴蝶扑花”的姿势从一丈五尺高的半空落到地面,扬起一片尘土却几乎没有声响。
高正明和衙役们心中暗暗喝彩,只是事先被叮嘱过,没敢出声。他转头问狄公要不要去闺房看看,狄公摆摆手说:“我们回衙吧!”
回到州衙,高正明先行告辞。
狄公对洪参军说:“刚才看了现场,更证实了我的怀疑。你去把马荣叫来。”
洪参军去了一盏茶的功夫,马荣兴致勃勃地进了内衙。
狄公说:“马荣,派你去办一件困难又有点危险的差事。”
马荣一听喜出望外,他平生最爱干这种有挑战的事,闲散久了正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老爷又有什么有意思的差事让我去消遣?”
狄公说:“你得把自己扮成流浪的流民,在茶肆、酒馆、野店、荒寺一带活动,去寻找一个云游的托钵野僧,或者扮成野僧的闲汉。这人手里肯定拿着一副木鱼,可能还披着破旧肮脏的袈裟。他的特点是身强力壮、动作敏捷,不是绿林好汉,而是乖戾残忍的浪荡子。最关键的是,他可能持有一对精工打制的金钗,这是金钗的图样,你得牢牢记在心里。要是碰到变卖金首饰的乞丐、无赖,也千万别放过。一旦找到那对金钗,不愁破不了案,抓不到真凶。”
马荣大惊:“老爷的意思是,持有金钗的人才是杀害肖屠夫女儿的凶手?王秀才难道是被冤枉的?”
狄公郑重地点点头,马荣欢天喜地地走了。
洪参军满腹疑惑:“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公微微一笑:“我的结论,你也该明白了。”
第一部 铜钟案 第五章
那天陶甘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急忙烧热水洗脸,梳洗完毕后换上一件干净的长袍,头戴道士玄纱冠,悄悄从北门出发前往普慈寺。此时正是九月,荷花映着日光,桂花散发出金黄的色泽,一路上香风吹拂,放眼观赏,心情十分舒畅。
陶甘走着走着,忽然看见普慈寺对面的绿杨树荫下飘动着一面酒旗。眼看快到中午,陶甘正饥肠辘辘,便先到那家酒肆吃东西。他走进酒肆,挑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酒保上前招呼。
陶甘为人节俭,只要了两盘蔬菜,也不敢喝酒。匆匆吃完后,他招手让酒保来结账,一边凑近问道:“伙计,对面那座寺院如此雄伟壮观,想必里面的和尚个个都是西天真菩萨、真罗汉吧。”
那酒保从鼻孔里嗤了一声,说:“寺里的酒肉比我们铺子里还多呢,都是些不正经的和尚!”
陶甘假装生气地说:“小心下犁舌地狱!怎么能平白无故毁谤佛门?”
酒保哼了一声,看了陶甘一眼,转身就走,连陶甘放在桌角的赏钱都不屑于收。
陶甘心想,这普慈寺果然名声可疑,不知里面到底有多污秽,得想个办法混进山门看看。他出了酒肆,摇摇摆摆地朝普慈寺山门走去。
山门外有三个年轻和尚正在聊天,都斜着眼打量陶甘。陶甘停下脚步,在身上摸了半天,一面东张西望。一个和尚觉得好奇,便走上前,闭目合掌,口称“善哉”,想探探陶甘的口风。
陶甘说:“弟子今日特意来拜瞻观世音大士,却不知何时把香火钱弄丢了,恐怕还得走二十里路回家去取。这可怎么办……”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锭光闪闪的银子,托在手掌上掂了掂分量。
那和尚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咽了口口水,躬身施礼道:“施主请进寺内随意参观,小僧这里先替你垫上香钱。”
陶甘高兴地说:“这太好了,等我改日把银子兑成零钱再还你。”
那和尚从袖中抽出两串铜钱,每串五十个,双手递给陶甘。陶甘大大方方地接过,提起袍角,轻飘飘地走进了山门。三个和尚站在山门内窃窃私语。
进了山门就是天王殿,四大天王威风凛凛地分列两侧,正龛内供奉着弥勒佛,横匾上写着“皆大欢喜”。出了天王殿,只见一个大院落,甬道两边石碑高耸,大树枝叶繁茂投下绿荫,花草果实繁盛,香气弥漫。甬道尽头就是观音大殿了。
陶甘跨过观音大殿的铜门槛,只见殿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神橱内有一尊六尺多高的白檀木雕观音大士像,坐在莲花宝座上,身后祥云缭绕,光芒四射。大士像前的供案上,四对金烛台闪闪发光,殿内香火旺盛,钟磬声悠扬,和尚们正在唱经礼拜。
陶甘转出观音大殿,看见一个花木茂盛的大花园,花园内有四幢美轮美奂的朱柱亭阁,蓝色的玻璃瓦在阳光下绚丽夺目。陶甘心想,这四幢亭阁,无疑就是供来寺里求子的妇女们夜间休息的香阁了。他见左右无人,便闪到一株虬龙般弯曲的古松下观察动静。一条细石砌成的甬道通向右边一幢雅致玲珑的香阁,香阁的两扇朱漆大门虚掩着,大门上装饰着滚圆澄亮的小钢球。
陶甘想溜进那香阁,却看见两个小沙弥正在香阁后面洒扫。不得已,他只好耐着性子等了半天,直到两个小沙弥洒扫完毕走远了,才一个箭步闪进香阁。香阁内果然有一张乌木嵌镶珍珠的大床,床上的被褥枕席十分整齐。床边放着一张乌木雕花茶几,茶几上陈列着青花细瓷的茶盅和茶壶。床后是一幅巨大的观音大士画像,金碧交辉,气象森严。大士画像下有一个小供案,供案上有一对鎏金香炉,香炉里正袅袅升起浓烈的香烟。
陶甘琢磨着这香阁内会不会有暗门通道,于是施展出浑身本领,几乎检查了香阁内每一扇窗格,又敲打了地上每一块方砖看有没有中空的地方,最后还爬到床下看是否装有活门机关,但这一切都失败了。香阁内只有一扇圆形的气窗,连个孩童都爬不进来。陶甘沮丧地摇了摇头,他相信进出这香阁没有暗门,除非灵德法师在建造香阁时预先挖了地道,但这里每一块方砖都很坚实,再说挖地道这么大的工程,外面怎么会没人知道呢?匠工都是邻近乡里的人,谁能堵住他们的嘴呢?陶甘望着观音大士的画像呆呆发愣,觉得自己白费力气了。
他不敢在香阁内待太久,出来时又仔细看了看朱漆大门的门枢,门枢没有异样。陶甘叹了口气,轻轻将大门虚掩上,又看了看门上挂着的胳膊粗细的大锁,那锁十分坚固,没有破绽。陶甘悄悄走出花园,回到观音大殿。此时殿内香客渐渐多了,和尚们大多去午睡了,他便不慌不忙地晃了出来,一直到天王殿外,又遇见了起先那三个和尚。
和尚们见陶甘出来,马上堆起笑脸迎上前,问他要不要喝一盅普慈寺着名的黄连茶。陶甘答应了,便和他们在一张八仙桌边坐了下来。
陶甘从衣袖中掏出那两串铜钱,双手捧还给那和尚。那和尚面有难色,却不接。陶甘心里明白,呷了一口黄连茶,开口道:“我有一句话想问,如果答得上来,就把那锭银子送给你们。”
和尚们顿时来了兴致,连忙问:“不知大施主想问什么事?小僧们只要知道,不敢隐瞒。”
陶甘道:“贵寺的观世音菩萨究竟是从哪里为这么多妇人弄来儿子的?”
其中一个和尚抢先答道:“观音大士托金身罗汉投胎转世。”
“有没有来求子却没求到的?”陶甘问。
另一个和尚答道:“也有没求到儿子空走一趟的,只是因为心志不诚,信佛不笃。”
陶甘又问:“空走一趟的有没有再来求愿的?”
第三个和尚答道:“没见过有,就是那些求到儿子的,也很少自己来还愿,只是派人送来金银财礼。有的得了儿女就忘了观音大士的恩德,再也不肯露面了,生怕我们索取银子。”
陶甘点点头,心想跟这一班小和尚问不出什么名堂,不如就此告辞,于是立起身来躬身施礼。
那三个和尚只不回答,眼巴巴地瞅着他的衣袖。陶甘这才恍然大悟,于是伸手从衣袖中取出那锭银子,随手掂了掂,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只见那锭银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陶甘笑道:“这银子是假的,是我用锡箔纸折成的。”
三个和尚这才知道上了当,既愤怒又羞愧,满面通红。
陶甘呵呵大笑,扬长而去。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六章
陶甘回到内衙,把自己在普慈寺的所见所闻详详细细告诉了狄公。狄公听完后感叹道:“既然香阁里没有暗门秘道,看来那观音大士真的能派金身罗汉投胎转世了。”
陶甘连忙摆手说:“我只看了其中一幢香阁,不知道另外三幢里面是什么样的。”
狄公说:“你也不用再去普慈寺白费力气了。现在要紧的是半月街肖纯玉的案子急需侦破。马荣心思粗放,还需要你去协助他。”
陶甘心里虽然还有疑惑,但也只能服从狄公的安排,暂时把普慈寺的事放在一边。
申牌时分,晚衙开审。
狄公刚坐上高座,就有两个经纪人因为一块地产的事情到堂下诉讼,互相控告,争执不下。狄公仔细研读了双方的状纸,当场做出了判决。双方都心悦诚服,没有异议。
狄公正得意地看着堂下看审的百姓,忽然看见一个老妇人拄着竹杖颤巍巍地抢上堂来,跪倒在案桌下,口称冤枉。
书记悄悄上前凑到狄公耳边说:“这个老婆子有点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几个月来她一直来州衙鸣冤叫屈,诉说的情节十分离奇。冯老爷每次都把她驳回,不予受理。她说的事像《山海经》里的故事一样,云里雾里,没边没际。老爷最好也别理会她。”
狄公没有理会书记的话,只是仔细端详着堂下跪着的老妇人。老妇人看上去年过花甲,鬓发斑白。她的衣裙虽然破旧,但很干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还能看出隐隐的高贵矜持。
狄公吩咐衙役扶起老妇人,说:“老夫人,你报上姓氏,有什么冤枉,尽管诉说,本堂为你做主。”
老妇人深深道了个万福,声音含糊不清地说:“小民姓梁欧阳氏。亡夫梁怡丰生前是广州的商人。”话没说完,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声音低微得听不见,只听到一声声悲凄的抽泣。只见她全身抽动,气喘吁吁。
老妇人讲的是广州话,狄公不太听懂,又见她悲伤激动,无法自制,便说:“老夫人,我不能让你在堂下久站,退堂后你到衙舍来,慢慢向本堂诉说你的冤屈。”
狄公回头吩咐洪参军:“把这老妇人带到内衙书斋,给她一盅香茶定定神。”
狄公退堂回到内衙书斋,洪参军禀报说:“老爷,这老妇人果然神思恍惚,言语不清。喝了一盅浓茶后稍微明白一点了。她说自己蒙受了千古奇冤,全家被人杀害,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说了几句话,她又哭了起来,再也说不出其他情由了。现在衙里的老侍娘正在凉轩里劝慰她。”
狄公点头说:“等她清醒过来,我们再慢慢引导她说完她想说的话。我们不能像冯老爷那样,把一个怀着一线希望来衙门伸冤的可怜妇人拒之门外。对了,洪亮,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刚才陶甘去普慈寺勘查,发现供妇人过夜的香阁没有暗门秘道,看来查清普慈寺的内情绝非易事。再说,即便那些和尚有伤风败俗的行为,那些受害的妇人怎么会贸然来衙门告发呢?一旦内情泄露,她们不仅在丈夫和公婆面前抬不起头,而且那些因为来寺里求愿生下的儿子也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我让陶甘暂时放下普慈寺的事,过些时日再说,这事只能从长计议。
“另外,还有一层更重要的原因,你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近来圣上被一些僧人迷惑,从内库拨出无数金银绢帛,下令天下兴建佛寺,广收僧徒,宫中很多太监、宫女都信了佛。听说洛阳白马寺的圆通法师已经奉诏进宫,为圣上及太子们讲授佛经了。门下省、尚书省、中书省中都有佛徒的耳目,如今朝廷中有识之士无不担忧,心急如焚。洪亮,你想,在这种时候,如果我们不小心立案勘查普慈寺,佛徒们就会四处活动,上下串联,反而可能把我们打压下去,关进大牢。普慈寺的灵德只需要拿金银财物去京城贿赂,我们就吃不消了。何况朝廷中还有一些背弃儒家的败类,他们读着圣贤书,却依附佛门为虎作伥,借此升官发财,这一点尤其不能不防。”
洪参军愤愤不平地说:“这么说,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帮和尚胡作非为却不闻不问,任由他们逍遥法外了?长期这样姑息养奸,敢怒不敢言,一旦酿成大祸,又该怎么办呢?”
狄公心情郁闷地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后又说:“除非从立案侦查到破案结案,甚至判决执行能在同一天完成,否则那些僧人一旦得到风声,反而会把我们扳倒。就算我们判定那些罪大恶极的僧人有罪,还得备文申报刑部、大理寺,一拖延就是半年一年,时间拖得越久,我们就越被动,而他们的气焰会越发嚣张。但是,洪亮,只要有一丝可以利用的机会,我绝不会轻易放过,哪怕以生命和前程为代价。好了,现在你去把梁欧阳氏带到书斋来。”
洪参军出去,不一会儿就把老妇人带进了书斋。
狄公让老妇人在书案前的椅子上坐下,洪参军又沏了一盅香茶。老妇人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不少,她呷了一口茶,深情地道了声谢。
狄公微笑着说:“老夫人,你刚才在大堂上说丈夫姓梁,后来又说全家遭歹人杀害,只有你幸存。现在你可以把冤情慢慢讲来,越详细越好。”
梁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从衣袖里抽出一个小布包,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狄公,说:“老爷,小民上了年纪,时常犯病,我梁氏一门死得好惨,希望老爷替小民伸冤雪仇。这小包里是有关小民冤情的所有文字记录,有状词、有批札,老爷读了自然会知道来龙去脉。”她低下头,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洪参军递过香茶,梁夫人慢慢呷了几口。狄公轻轻打开小布包,里面是一大卷文书。他摊开首页,看到一份工笔小楷写成的状词,笔锋犀利,情感激昂,而且书法精湛,显然出自造诣深厚的文人之手。狄公粗粗看了一遍,状词上大致写了广州梁、林两家富商间血海深仇的详细经过。两家的世仇是从林家一个公子与梁家一个媳妇发生不正当关系起因的。之后,林家肆无忌惮地残害梁家,以至于梁家满门遇害,全部财产也被林家抢夺。狄公看到最后具款押印的日期,不觉暗暗吃惊,问道:“梁夫人,这状纸签押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梁夫人瞪大了眼睛,声音微弱地说:“岁月越久,仇痛越深切。二十年如一瞬间,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狄公又翻阅了其他状卷,发现大都是这一案件不同时期的延续和新案情的记载。最近的一份状卷是两年前的事,所有状卷上都有朱批“证据不足,不予受理”的字样,并盖有县衙、州衙的各种印玺。
狄公不禁问道:“梁夫人,这许多案件都发生在广州,你为什么离开广州,告到濮阳衙门来呢?”
梁夫人说:“被告主犯林藩现在在濮阳居住,小民千里追随到这里,所以告到老爷堂前,还望老爷明镜高悬,裁断此案,替小民昭雪二十年的沉冤。”
狄公说:“梁夫人,我会仔细阅读这些状卷。本堂一旦受理,就开堂审讯,希望梁夫人随时来公堂对质听审。”
梁夫人喜出望外,两眼闪着泪花,连声称谢,再三跪拜,这才轻移脚步,走出书斋。
洪参军把梁夫人送出州衙后,又回到内衙。
狄公说:“这桩案子很让人愤慨,一个狡诈的歹徒为了一己私欲,不惜毁灭他人全家性命,但他终究不能逃脱律法的制裁。显然梁夫人受到了惨绝人寰的打击,极度的悲哀让她神志恍惚,时常失去自制。不过这桩案子十分棘手,那些州县之所以知难而退、不予受理,并不完全是因为梁夫人‘证据不足’。”
狄公叫来陶甘,和蔼地说:“别垂头丧气的!现在又有个好差事派给你。你现在就去梁夫人家一趟,把关于她和她家的情况都打听清楚,记在心里。然后再去寻访一个名叫林藩的广州富商,这个林藩与梁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俩都是广州人,先后迁居到濮阳来。希望你此去马到成功,为我勘破此案立下头功。”
陶甘阴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瘦长苍白的脸颊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
第一部 铜钟案 第七章
马荣领了狄公的命令,回到衙舍把自己打扮成游民的样子,偷偷从州衙后花园的角门溜到大街上,混在人群里专往乞丐聚集的脏乱地方晃荡。街上的行人见他一脸横肉、气势汹汹,大多纷纷躲避,沿街叫卖的小商贩看见他也都把货物藏到一边,马荣心里不禁暗暗好笑。
渐渐的,马荣觉得有些失望,他遇到的都是些真正的乞丐、闲汉和小偷,没见到一个游方野僧,也没发现有可疑无赖打算变卖金钗。
天快黑时,马荣在一个小摊上买了一碗酸酒喝下,趁机和卖酒的闲聊了几句,才知道本城的歹徒、无赖常去“红庙”。马荣知道市井无赖、流民乞丐一般喜欢在荒寺野庙落脚,但不知道“红庙”到底是哪座庙,因为大多寺庙的山门都是红色的。他略一思索,伸手拦住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让他带自己去“红庙”。小乞丐二话不说,领着他穿街过巷,七拐八绕来到一座道观前。马荣见这道观的山门果然漆成血红色,便放了小乞丐,小乞丐挣脱手后飞快地跑开了。
道观很破旧,山门的重歇山檐上长出了一尺多高的野草,道观前两侧各有一排歪歪斜斜的木棚。以前这里是小商小贩和卖卦算命的摆摊处,如今全被闲汉、无赖、乞丐和小偷占据了。木棚里外散发着难闻的臭气,昏暗的夜空下,只有一个卖炸油糕的小摊,小摊一侧的墙上燃着一个火把,火把下几个赌徒正围成一圈蹲着掷骰子。
马荣慢慢走上前,摸出一枚铜钱买了个油糕吃,然后站在一边看赌钱。这时他发现,靠墙根的一个酒坛子上坐着个面目可憎的彪形大汉,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上沾满了油腻和尘土,他正低着头看赌钱,一边用手搔着凸鼓鼓的大肚皮。
马荣正在琢磨怎么上前搭话,没想到那大汉先大声问道:“老弟从哪里来?有什么礼物献给圣明观的玉皇大帝?呵,你这件长袍倒也值好几文铜钱,哈哈……”
赌徒们顿时一起回头望着马荣,眼里闪着邪恶的光芒,其中一个已经从腰间抽出一柄牛耳尖刀,用拇指试了试刀刃。为首的大汉从酒坛子上站起来,咧着嘴“格格”地笑着。马荣心里明白,这帮歹徒想扒下他的破长袍,便暗中摆好迎战架势,等着第一个敢动手的无赖。
大汉果然一拳打来,马荣闪身躲过,伸手拧住大汉的一条胳膊,两个指头轻轻一按,大汉一声嚎叫,顿觉全身麻痹,动弹不得。持牛耳尖刀的小无赖猛地向马荣背后刺来,马荣早已察觉,飞起一脚正中对方手腕,尖刀飞出三尺外“啷当”落地。马荣一脚踏住小无赖的脚背,小无赖一声惨叫,脚背上几根细骨头被踩碎了,同时他顺手将大汉向墙根一推,大汉像狗吃屎一样扑倒在地。
马荣冷笑一声,用脚尖挑起那柄牛耳尖刀,一把接住拿在手里把玩,吓得四个赌徒一起跪下叩头求饶:“老爷莫动肝火,饶命啊!”
马荣把牛耳尖刀远远扔开,开口道:“各位弟兄,我虽是粗人,也懂江湖大义,拳头不打求饶之人,都快站起来!”
四个赌徒站起来,为首的大汉也哼哼唧唧地起身,嘶哑着嗓子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敢问英雄尊姓大名,好让弟兄们敬仰。”
马荣笑道:“我叫雍马,专做小本钱买卖,走南闯北很是逍遥。今天一早遇见个阔佬,很看中我的货物,留下三十两银子把货全买了,所以我特来圣明观给玉皇大帝奉些散钱,消灾祈福。”
这番话用的是江湖行话,意思是他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今天有幸拦截了一个商客,抢了三十两银子,特来此地快活消费。众无赖听了捧腹大笑。
那大汉献媚地问:“雍大哥吃晚饭了吗?”马荣说没吃,大汉赶紧去小摊上抓来几块炸油糕和一把大葱,大家蹲在火把下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大汉名叫沈八,自称是濮阳城乞丐行会的团头。他说圣明观原先香火很旺,后来因为观里一位住持犯了奸淫偷盗的大罪,被官府的冯刺史封了观门、赶走了道人,从此就冷落下来,至今观门仍关着,里面荒废破败。沈八和手下的人两年前到这观前安了家。圣明观荒废后,观前两排木棚里的摊位都散了。沈八说圣明观四周很清静,虽然离城里热闹的市区不远。
马荣向沈八“吐露”,说自己正为手上的三十两银子发愁,被劫的商客肯定已去州衙报了官,要是提着沉重的包袱走,容易被衙里的缉捕、差官识破,所以打算把三十两银子换成金首饰,方便携带不易被抓,就算损失些银子分量也值得。
沈八认真点头说:“雍大哥,这确实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金首饰不容易碰到。说起来惭愧,我活了这么多年,连一枚真金戒指都没见过呢。”
马荣道:“有时贵妇人不留意会从轿子里掉出小件金首饰,恰巧被弟兄拾到,这种事常有。你的弟兄们要是遇到有金钗、金手镯、金戒指之类的金首饰要卖,还请贤弟留意捎个信,帮我促成这事。”
沈八搔了搔大肚皮,显得有些为难。
马荣心领神会,赶紧从衣袖里取出一两银子放在手心掂了掂,说:“贤弟帮我办成这事,这一两银子就当谢礼。”
沈八眼睛一亮,一把从马荣手中抓过银子,咧嘴大笑道:“希望老天保佑!明天晚上请大哥再来这里听信儿。”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八章
马荣兴冲冲地回到州衙,径直前往内衙书斋找狄公。此时狄公正与洪参军商议公务,见马荣进来,便劈头问道:“马荣,看你满面春风,莫非已打探到那对金钗的下落了?”
马荣将在圣明观遭遇沈八的详细经过禀报了一遍。
狄公称赞道:“若你一出手就找到金钗、撞上罪犯,那岂不成了神仙?你已牵出一条重要线索,通过沈八或许能查到金钗下落,再顺藤摸瓜,抓获真凶便不难了。明日我要去鄄城县与鲁县令商议公事,若你觉得独自与沈八那帮无赖周旋不妥,可叫乔泰协助,务必追查到半月街杀人案的真凶。”
马荣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我一人对付那帮无赖绰绰有余。再说两人行动反易暴露行迹,恐被沈八识破,多有不便。”
狄公点头应允。
洪参军犹豫许久,忍不住问道:“老爷,半月街那桩杀人案仍有疑点难以解释,我反复研读案卷,始终不明白您为何排除王仙穹杀人的可能。”
狄公饮了一盅浓茶,缓缓说道:“洪亮,你细细琢磨十六日夜发生的事,便会发现此案并不复杂。你当初告知我主要案情时,我就排除了王仙穹的嫌疑。女子行为失当,易引发男子邪念,肖纯玉不守闺训与王仙穹私会是事实。但王仙穹终究是读书知礼之人,若真狠心掐死情人,他如何忍心?即便神智昏乱下动手,又何必再行不轨之事?这显然有违常理。因此我当时便认定,杀害肖纯玉的只可能有两类人:一类是闲汉、无赖、野僧、小偷之流;另一类是惯于寻花问柳的官宦纨绔、浪荡公子。
“我很快排除了官宦纨绔的可能。他们背靠父母,腰缠万贯,可在公开风月场所肆意享乐,何苦冒纵欲杀人的风险?他们对肖屠夫的女儿本就不屑一顾,甚至未必知道半月街这样的穷街陋巷在哪。
“如此,凶犯范围便缩小到无赖、闲汉,而最可疑的还是游方野僧。无赖、闲汉在街巷窜动,街坊尚可提防;但游方野僧托钵化缘,借佛门慈悲作幌子,行苟且之事,最不易识破。十六日深夜,王仙穹在五味酒家醉酒未赴约,肖纯玉在闺房焦急等候,还从窗户垂下白布条。此时恰被过路无赖或野僧撞见,顿起歹念,趁机爬进闺房。黑暗中肖纯玉以为是情人赴约,待那人进房才知受骗,奋起反抗想冲出去呼救。来人岂会放过她?死死掐住她的喉咙不让叫喊,扼死后又行不轨,并劫走她发间的那对金钗。”
狄公呷了口茶润喉。
洪参军若有所悟,缓缓点头,又问:“如此说来,王仙穹果真未伤害肖纯玉?但公堂上我们如何举证为他辩白?”
狄公说:“这并不难。第一,若肖纯玉是被王仙穹扼死,脖颈上应留下深指甲印,但仵作称死者脖颈指甲印浅且有一处破损,显然是未留指甲的凶犯所为。无赖、闲汉、游方野僧的指甲多短且不齐整。
“第二,肖纯玉反抗时,她的短指甲绝不可能在王仙穹的胸、臂、背脊划出深痕。至于那些伤痕是否由荆棘刺破,并非关键。另外,王仙穹身形瘦弱,而肖纯玉体格健壮,即便王仙穹起杀心,恐怕也招架不住她的反抗。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十七日晨发现凶案现场时,王仙穹往常用来攀爬的白布条并非垂在窗外,而是散乱堆在床脚。试想若真是王仙穹杀人,他杀人后如何离开?闺房门与楼下染坊门都紧锁着,王仙穹一介书生,平时进出都需肖纯玉协助,难道能像之前乔泰那样双手抓窗台、两脚悬空,从一丈五尺高的楼上跳下?因此,杀害肖纯玉的歹人必定是四肢发达、身手敏捷的高手。”
洪参军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老爷的分析丝丝入扣,令人信服。待擒住凶犯,便用您这番话审问,不怕他抵赖。我想此刻凶犯仍在濮阳城内,冯老爷判定王仙穹杀人偿命人尽皆知,而您在公堂上也未显翻案迹象,凶犯不会惊慌潜逃。”
狄公捋了捋黑亮的长须,缓缓点头,又说:“凶犯如今正设法脱手金钗,这是抓住他的最佳时机。马荣已搭上城里乞丐团头沈八,只要凶犯在市井私下兜售金钗,就能将他抓获。凶犯绝不敢将金钗拿去当铺、钱庄或金银市场变卖,因为他知道衙门已将图样交给这些地方协查,去了便是自投罗网。只要金钗在市井露面,沈八耳目众多,定会知晓。”
洪参军沉思片刻,又问:“那您为何断定游方野僧嫌疑最大?”
狄公答道:“王仙穹早衙公堂上说的更夫行迹颇可疑。托钵野僧穿街走巷,明里化缘,暗里干勾当。那天夜里,王仙穹最后听到的并非更夫的梆子声,而是——”
洪参军突然叫道:“是托钵野僧敲木鱼的声音!”
第一部 铜钟案 第九章
第二天一早,狄公换好官服正准备吩咐轿夫和仪仗前往鄄城,当值文书前来禀报,说普慈寺来了两个和尚,声称带来了灵德法师的信函。
狄公吩咐在书斋传见。两个和尚一老一少,恭恭敬敬走进书斋,双手合十,垂目而立。狄公见他们穿着一色的黄贡缎袈裟,脖子上挂着琥珀佛珠,看起来十分阔绰。
老和尚开口说:“敝寺灵德师父让小僧向刺史老爷转达问候,并献上薄礼,希望老爷笑纳。”说着回头看了小和尚一眼。小和尚心领神会,上前将一个黄绫包裹轻轻放在狄公的书案上。
洪参军以为狄公会立刻怒火中烧,痛骂两名和尚,并将贿赂之物掷还。因为洪参军知道,狄公平生最痛恨官吏受贿贪污、贪赃枉法,从未见他收过一文钱贿赂,而且一旦发现下属官吏或衙员有此类行为,定会严厉制裁、重罚不贷。
然而,令洪参军惊讶的是,狄公这次竟笑吟吟地收下了黄绫包,口中连连称谢,还说:“灵德师父费心了。你们回去转告法师,我狄某一向尊仰佛法,敬重三宝。师父的厚意我已领受,改日定当亲自前往宝寺致谢,聆听教诲。”
老和尚又说:“灵德师父还有一事让小僧禀报老爷。昨日有个歹人窜到敝寺,声言敬佛烧香,实则在殿宇里闲逛探虚实,东张西望,行迹诡秘,还用一锭假银子骗走了寺中两串铜钱。希望老爷明令告示,制止这类污毁佛法、亵渎寺院的恶行。”
狄公点头答应,心里明白这必定是陶甘自作聪明,冒失地去普慈寺暗访,暴露了行迹,引起了灵德的疑心。他叹了口气,吩咐两个和尚先回寺,表示日后抓到这类招摇撞骗的歹人定会严惩。
和尚走后,狄公让洪参军打开黄绫包,里面是三锭金元宝和三锭银元宝,沉甸甸、光闪闪,十分耀眼。狄公嘱咐洪参军用黄绫重新包好这六锭元宝,放进内衙的银柜,又吩咐他留在衙中处理日常事务,自己则动身前往鄄城县办理公事。
八人抬的大轿早已在衙厅前院备好,仪仗队伍肃立恭候,气势十分威严。狄公心中满意,掀起轿帘,传令出发。
大轿缓缓走出州衙大门,铜锣开道,前呼后拥。狄公从轿内望去,见街上百姓纷纷避让,有些人眼中还流露出愠怒的神色。他不由长叹一声,顺手拿出梁欧阳氏的案卷细细阅读。
天黑之后,狄公的轿马一行才抵达鄄城县衙,鄄城县令鲁大绶率领众衙员早已在县衙大门等候,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狄公下轿后,鲁县令偕同县丞、主簿、录事等人一一参拜,相互寒暄后,便进入县衙大厅。
大厅内灯烛辉煌,丝竹齐奏,早已摆好丰盛的公宴,侍从们正忙碌地奔走侍候。
狄公欣然入席,鲁大绶及县丞、主簿、录事按次序坐定。鲁大绶还专门邀请了鄄城最出色的诗人和丹青名手作陪助兴。酒桌上山珍海味、时新鲜果应有尽有。
狄公开口说:“今日本官只是路过鄄城,并非专为公务而来。承蒙诸位盛情设宴,不敢推辞。其实一日车马劳顿,正觉得饥肠辘辘。诸位也不必拘束,难得尽兴一番。”说罢自己先仰头干了一盅。
座上众人这才稍稍放松。狄公虽身为上司,却从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平日对下属多是温和宽厚、一团和气,彼此间没有隔阂。但如果下属触犯法律,狄公则会严厉责罚,毫不留情——他就像一团无情的烈火。
鲁县令与狄公是同榜进士,交情颇深,因此深知狄公的性情。如今虽是下属,也不十分畏惧。而且知道狄公今日并非为公务而来,便乐得用歌舞应酬,让狄公高兴。
酒过三巡,座上众人渐渐酒酣耳热。鲁县令一拍手,下方簇拥出一队女乐,四位花枝招展的舞妓随着檀板丝竹的节拍翩翩而出,向座上人行跪叩之礼后,长袖一拂,列队起舞。乐声柔婉,舞姿曼妙,座上众人无不鼓掌喝彩,酒兴更浓。
狄公又高兴地痛饮几杯,顺手把玩着空酒盅,用眼神示意鲁县令。
鲁县令知道狄公此番来鄄城,既然不为公务,必有私事相托,大庭广众之下不便明说,心中会意,立刻与邻座的县丞耳语了几句。县丞醉醺醺地站起来说:“卑职等人不胜酒力,已觉得头晕眼花,只怕在刺史大人面前出丑,故先行告退,还望大人见谅。”
狄公笑吟吟地点头,并未挽留。于是县丞带着众人依次退席。
鲁县令说:“狄大人请尝尝这鲶鱼。来,再喝几杯,今晚务必尽兴,才不负这美酒佳肴、美人歌舞。”
狄公却神情严肃,正色道:“今日有一事相托,还请不要推辞。”
鲁县令早有准备:“狄大人但说无妨,卑职定当效犬马之劳。”
“大绶是明白人,想必也能猜出几分,我就不绕弯了。我在衙中时常感到寂寞,私下羡慕鄄城的风土人情。今日来到这里,果然觉得畅快。不知大绶能否为我选买一两位女子,让我排遣为官的孤寂,消磨时光。”
鲁县令笑道:“这等小事有何难?不知狄大人喜欢哪类女子?是略懂风情、玲珑剔透的小家碧玉,还是窈窕风流、色艺双绝的青楼名妓?”
狄公笑着摇摇头:“这两类都不要,只要胆大心细,性情既温柔又泼辣的两名女子即可。”
“这好办,不劳狄大人费心,我的总管会把这事办得稳妥。哦,狄大人觉得刚才那四名女子如何?”
狄公说:“席间那四名女子容貌姣好,能歌善舞,想必是鄄城教坊司的头牌。我怎敢夺人所好,满足自己的私欲。”
鲁县令沉默片刻,频频点头,随即传尹总管前来。
狄公与鲁大绶刚干了一杯酒,尹总管便匆匆赶来。他见宴席的情景,忙躬身施礼:“给狄大人、鲁大人请安,奴才听候吩咐。”
鲁县令在尹总管耳边交代了几句,尹总管连连点头,随后缓步退下。
狄公见尹总管退下,便随口问了些县衙公务,鲁县令一一如实禀报。鲁县令今年富力强,才气过人,且知足常乐,治理一个七八万人的小县绰绰有余,所以公事之余便在诗酒歌舞中寄托情怀。
没过多久,尹总管便领着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上席叩见狄公和鲁县令。
狄公见两名女子生得十分俊俏,脸上胭脂虽质地粗劣,但眉目间透着水灵的秀稚之气。狄公问她们的姓氏、年龄、籍贯,两个女子低下头,脸红着一一作答,口齿也十分伶俐,狄公心中很是满意。
原来这两名女子,一个叫黄杏,一个叫碧桃,都是二十一岁,因家乡黄河泛滥,两年前被人骗到鄄城做了乐伎。狄公听了很是同情。
狄公让她们上桌同坐,两人慌忙先斟了两杯酒,恭恭敬敬地献给狄公和鲁县令。鲁县令见狄公面露喜色,知道他很满意,便挥手示意尹总管退下。于是衙役撤去残席,重新摆上一桌酒菜,山珍海味十分精美。众人直喝到二更时分才尽兴散去,各自回衙舍休息。
狄公微有醉意,拉着鲁县令的衣袖说:“多谢老弟费心。”一面从袖中取出两锭金元宝和一锭银元宝递给鲁县令,“这两锭金子算是买人的钱,那一锭银子作为谢礼。还请老弟为黄杏、碧桃置办些行装,明日一早让她们随我的车轿回濮阳。”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章
狄公离开濮阳前往鄄城的同时,陶甘开始调查梁夫人的背景情况。梁夫人的住处也在半月街,所以陶甘先去拜访了当坊里甲高正明。
高正明用酒饭招待了陶甘,随后拿出一本厚厚的户籍册。户籍上记载:梁欧阳氏,六十八岁;长孙梁珂发,三十岁——他们两年前迁居到濮阳。梁夫人登记时还注明梁珂发是个秀才。
高正明说:“那梁珂发虽说三十岁,看上去却像二十出头的人。他们搬到半月街后,见他既不读书,也不经商,更不找个谋生的营生,只一味在城里各处闲逛。他最常去水北门、圣明观一带,有人好几次见他在西城那条小河的河岸来回徘徊。
“大约一个月后,梁老太太突然来告诉我,说她孙子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担心梁珂发遭遇不测。我派人找了好几天,一点消息都没有。梁老太太就跑到州衙大堂哭诉,要冯老爷做主,说她孙子一定是被一个叫林藩的广州富商杀害了。她怕口说无凭,还拿出许多以前的诉讼案卷作证。她说广州林、梁两家世代有仇,不共戴天,她全家已经遭了林藩的毒手,如今林藩又暗地里谋杀了她唯一的孙子。梁老太太情绪激动,声泪俱下,但可惜证据不足,冯老爷没有受理。
“如今梁老太太孤身住在一幢破旧的小宅院里,身边只有一个老侍婆伺候。她年纪大了,官司屡次打不赢,悲耻交加,忧愤郁结,精神开始失常。梁珂发失踪的事至今没有下落。有人说他可能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他不是经常在西城河岸散步吗?”
陶甘点头致谢,告辞高正明后,便径直去半月街寻找梁夫人的住处。
梁夫人的小宅院坐落在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里,巷子狭窄幽暗,四周静悄悄的,很久都不见有人经过。
陶甘看准了位置,走进宅院,在一扇未上漆的柴门上敲了三下。柴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婆子探出头,呵斥道:“客官,没事别乱敲门!”
陶甘彬彬有礼地问:“请问梁老夫人在家吗?”
老婆子端详了陶甘那张瘦长的脸半天,才回答:“病了,不会客!”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陶甘吃了闭门羹,心里很不痛快。转念一想,从老侍婆的举止来看,梁夫人的行踪恐怕有些蹊跷。会不会她们表面上哄骗衙门,暗地里却在做见不得人的事?这一带人迹罕至,正是适合做坏事的地方。如今她们不愿露面,也无可奈何,陶甘只好自认倒霉,心想不如去林藩家碰碰运气。
林藩家的地址陶甘早已熟记,但他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一路上不知拐了多少弯弯曲曲的小巷。林藩的宅邸宽大深邃,巍峨的雕砖门楼庄严古朴,黑漆大门和两边的粉墙修葺一新。大门上的铜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门口一对石狮子龇牙咧嘴,让人望而生畏。陶甘注意到,林宅右首与邻居的高墙连绵相接,左首则是一片瓦砾场。
林宅正对面有个小小的菜摊,搭着凉棚。陶甘便凑上前与摊主搭话:“掌柜的,生意不错吧?对面那两家大户,三五十口人的菜蔬,应该都是你独家供应吧?”
摊主撇了撇嘴,叹气道:“唉,客官有所不知,那一栋是空宅,多年没人住了。另一栋确实有人,宅主姓林,是广州人,说话像唱歌一样,一句都听不懂,他们也从不跟我搭话。林先生在城外有处田庄,每隔十天半月就有整筐整箩的新鲜果蔬抬来,我哪里能赚到他们一文钱?”
陶甘笑道:“我是从广州来的裱褙匠,不知道林先生有没有古画字屏需要揭裱?”
摊主说:“那你不妨去试试,他们听见广州话会觉得亲切。这里走街串巷的小贩、手艺人,还从没有人进过林宅呢。”
陶甘点头,便摇摇晃晃走到林藩宅邸前,登上台阶,在大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露出一张尖头尖腮的脸。
陶甘用广州话问道:“我做了几十年裱褙匠,手艺是在广州学的,不知贵府有没有字画条屏需要揭裱?”
陶甘早年在江湖上靠骗术谋生,因此三教九流的门道都懂一些,又曾去过广州、潮州一带,所以岭南的许多方言都能勉强说上几句。
广州话果然奏效,那管家堆起笑脸让陶甘进了大门,说:“我去禀报总管,看看有没有活计给你做。”说完便提脚向内院快步走去。
陶甘见林宅前院的花圃树木修剪得十分整齐,房舍亭阁都新刷了油漆。然而他发现,这么大的宅院里竟不见有人走动,也听不到说话声,心中不由疑窦丛生。他正想转过回廊往雕花窗里张望,却见一个又黑又矮的胖男人气冲冲地朝他走来。此人穿着薄玄绸上衣,下身是白色宽大连灯笼裤,陶甘料想这就是林宅的总管了。
胖男人上下打量陶甘,呵斥道:“滚出去!这里没有字画需要裱褙!”他说的是官话,却带着明显的广州口音。
陶甘连忙躬身赔礼,讪讪地退出大门。刚走下三级台阶,就听见身后“砰”的一声,黑漆大门关得死死的,门上的铜环被震得叮当作响。
陶甘强压下晦气,心想干脆顺路绕到北门,去看看运河边林藩的田庄,希望能摸到些林藩的线索。出了北门,他向行人一路打听——濮阳的广州人寥寥无几,一问便知道了田庄的方位。
林藩的田庄紧挨着运河,向东北延伸了约二三里地。运河岸边是一排整齐的仓库,仓库后面黄叶掩映中露出农舍的屋脊和烟囱。码头上停着一艘大帆船,三个庄客正在往船上搬运草包。陶甘仔细观察了一番,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便转身回城了。
陶甘在街市上的一家小酒肆要了一角酒、两盘菜,慢悠悠地吃了一个时辰。眼看挨到暮色降临,他付了账走出店门,又慢慢转回林藩宅邸。此时,对面的小菜摊早已收摊了。
他悄悄走近林宅左首的那片瓦砾场——原来这里也曾是一幢大宅,因久无人居而逐渐荒败坍塌。陶甘沿着瓦砾场靠林宅院墙的一侧择路而行,果然发现墙根下有一堆破砖。他擦了擦手掌,轻轻踩上破砖,翻身爬上了墙头,选了个合适的角度窥视林宅内院的动静。
林宅内院像坟场一样荒冷,半晌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溜房舍的窗棂透出一点烛光,几乎像一幢空宅——寻常人家这时分正是掌灯后最热闹的时候。
陶甘看了半天都没动静,觉得索然无味,便纵身跳下墙头。不料正好踩倒破砖堆,“哗啦”一声摔倒在地,膝盖受伤,长袍也被撕破了。此时黑云遮住月亮,周围一片漆黑。
他屏住呼吸,蜷缩在破砖堆里警惕地观察四周,隐约感觉有人在监视自己。竖耳听了半天,除了风声外没听到任何动静,这才大着胆子站起来。
月亮破云而出,清辉洒地。陶甘猛然发现身后有两个影子在闪动,心想寡不敌众,还是先走为妙。刚穿出瓦砾场,迎面就见两个蒙面大汉追了上来。陶甘吓得浑身发凉,掉头就逃,两个大汉紧追不舍。他一转弯竟跑进了死胡同,刚想退出来,两个蒙面大汉已堵住了去路。
陶甘大声喊道:“两位好汉,有话好说!”
两人并不答话,一个上前挥拳打来,陶甘眼疾手快闪身躲过,另一个却一把揪住他瘦骨嶙峋的胳膊,猛地扭到背后。陶甘挣扎着偷眼看去,蒙面巾后只露出一对凶光毕露的眼睛,心中暗道:完了!这两人定是林藩派来灭口的!
陶甘使出浑身力气也无法动弹,一个大汉撕开他的长袍,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陶甘狂喊“救命”,以为今夜必死无疑,酸甜苦辣涌上心头,不由得流下泪来。
突然,“当啷”一声,大汉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两个歹人扔下他拔腿就逃。黑暗中窜出一个身影,如天神般威猛,大喝一声便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