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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光未散,青州府的薄雾还凝在青石板的纹路里,整座城池便炸开了锅。

天刚蒙蒙亮,街头巷尾的茶棚酒肆就已人声鼎沸。原本要辰时才开门的“一品香”茶棚,卯时刚过就被挤得水泄不通,掌柜的踮着脚往里头瞅,只见茶客们三五一簇围作一团,手里都攥着张墨迹还带着暖意的邸报,指腹摩挲着纸面,恨不能将每个字都剜下来嚼碎了品。靠窗那张常年被说书先生占着的八仙桌旁,更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说书人李老先生刚拍响醒木,正要说那“三国群雄逐鹿”的开篇,眼角余光瞥见身旁茶客手里的邸报,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握着醒木的手僵在半空,指节泛白,连唾沫星子都忘了咽——那醒木本是上好的黄杨木,被他拍了十年,边角都磨得光滑,此刻却像生了根似的,半天落不下去。

“李老,别愣着啊!快说说,这邸报上写的是真的?”有茶客急得跺脚,把手里的邸报举得高高的,纸边都被攥得起了皱。

李老先生这才回过神,伸手夺过邸报,眯着老花眼凑近了瞧。晨光透过窗棂洒在纸面上,“成王府招贤榜”五个大字苍劲有力,墨迹淋漓,仿佛还能嗅到砚台里松烟墨的清香。他逐字逐句念下去,声音从起初的迟疑渐渐变得洪亮,到后来竟拍着大腿直呼:“奇!奇哉!成王殿下这是要逆天改命啊!”

消息像长了翅膀,顺着青州府的大街小巷飞速蔓延。卖炊饼的王二推着小车沿街叫卖,嗓子都喊哑了,却没几个人顾得上买他的热炊饼,反倒围着他打听招贤榜的消息;绣坊里的绣娘们手里捏着针线,心思却早飞到了城外的四海楼,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那位传闻中行事不羁的成王;就连街角修鞋的老张头,也停下手里的活计,听着过往行人的议论,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光亮——他那苦读多年的儿子,去年落第后整日愁眉不展,这不正是机会吗?

青州最气派的四海楼前,更是人山人海。这座楼临着青州最大的青河,青砖黛瓦,飞檐翘角,楼高三层,雕梁画栋,正门上方悬挂的“四海楼”匾额是前朝大书法家亲笔所书,鎏金的字体在晨光里熠熠生辉。往日里,这里是青州富商巨贾宴饮聚会的地方,寻常百姓连门槛都不敢迈,如今却被成王府包了下来,楼前的空地上竖起了一根两丈高的朱红旗杆,杆上挂着一面明黄色的大旗,上书“成王府招贤”四个大字,迎风猎猎作响。

旗杆旁,两张巨大的黄纸用朱砂镇着,贴在紫檀木制成的牌楼上,正是那篇引得满城风雨的招贤榜。榜文墨迹未干,笔锋刚劲洒脱,字字透着一股不拘一格的豪气。不少人挤到牌楼前,踮着脚、仰着脖子,逐字逐句地读着,有人大声念了出来,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盖闻天下之治,在于得人;天下之才,不拘一格。今本王驻节青州,观民生疾苦,察社稷隐忧,深觉空谈误国,实干兴邦。特立招贤榜,广纳天下贤才,不问出身,不问门第,不问前科,不问雅俗。唯求一策:或论边军粮草周转之法,或述河工决堤堵合之策,或议流民聚啸安抚剿伐之略。凡条陈有理有据、可行可施者,不问布衣寒士,皆送入成王府听用,量才授职,厚禄相待。此榜为期半年,自今日始,至冬雪初降止。”

“我的天!不问出身?连商贾之后有案底的都成?”有人惊呼出声,手里的折扇“啪”地掉在地上。

“你没瞧见吗?不考四书章句,不试诗词歌赋!单看策论,要见真章的!”旁边一人捡起折扇递给他,眼睛却没离开榜文,“边军粮草、河工决堤、流民安置,这都是实打实的民生大事啊!”

人群中,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年轻书生,手里攥着一本卷边的旧书,嘴唇微微颤抖。他叫陈默,是去年的落第举子,出身耕读世家,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供他读书耗尽了家里所有积蓄,可他偏偏不擅长那些咬文嚼字的酸文,去年科考,一篇赋写得平平无奇,直接名落孙山。此刻看着榜文,他眼眶发热,手指紧紧抠着书脊,指腹都磨出了红印:“这、这是真的?殿下真的只看策论?”

“还能有假?你瞧那牌楼上的印玺,是成王府的朱印!”旁边一位老者捋着胡须,指着榜文末端正圆的红印说道,“成王萧砚殿下,当年在西北戍边,硬生生凭着一己之力稳住了三城防线,向来是办实事的性子!”

陈默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灼人,仿佛有火焰在眼底燃烧。他想起自己十年苦读,不说通读经史子集,单是关于治水、漕运的记载,就抄录了满满三大箱,那些被同窗嘲笑“无用”的实务之学,如今竟成了晋身之阶。他攥紧了手里的旧书,转身就往城外的客栈跑——他要立刻写下自己这些年琢磨的治水策论,早些递到成王府去。

这样的场景,在青州府的各个角落上演着。有背着行囊的学子,站在四海楼前,对着招贤榜深深作揖;有穿着绸缎的商贾之子,不顾家人阻拦,非要来试试,说自己跟着父亲经商多年,最懂粮草周转;甚至有几个粗布衣衫的匠人,聚在一起商量着,要不要把自己修河坝的经验写下来递上去。

消息像插了翅膀,借着车马、舟船,飞速传遍了大梁的每一个角落。不过三日,青州城外的官道上,便挤满了赶往青州的人。挑担的书生、负笈的学子、怀揣技艺的匠人、甚至还有几个面色黝黑的行脚商人,络绎不绝,绵延数里。官道两旁的驿站、客栈,全都住满了前来应招的人,连路边的草棚都搭起了临时的住处,炊烟袅袅,人声鼎沸。

有个穿着打补丁的蓝布长衫的举子,蹲在路旁的老槐树下,啃着冷硬的麦馍,馍渣掉了一地。他叫柳存义,去年科考落第后,一路辗转,靠替人抄书糊口,如今听到招贤榜的消息,连夜从百里之外赶来。麦馍又干又硬,硌得他牙龈生疼,可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手里还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河工堵堤的示意图,嘴里喃喃自语:“我读了十年圣贤书,偏写不出那些虚头巴脑的酸文!成王殿下要策论,我肚子里治水的策论能堆半车!”

不远处,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蒙童,攥着一本卷边的旧策本,紧紧跟在一支商队后头。他叫小石头,出身寒门,父亲是个佃户,为了给儿子买这本旧策本,硬是卖了家里仅有的一头羊。小石头年纪虽小,却异常聪慧,跟着村里的老秀才识了些字,又自己琢磨着读了些实务书籍。他仰着小脸,望着青州城的方向,眼神坚定:“娘,等我进了成王府,就接你过来,再也不用受苦了!”

商队的领队见他可怜,递给他一个热乎的包子:“孩子,你这么小,就算写了策论,成王府也未必会用你啊。”

小石头咬了一大口包子,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不管,我要试试!殿下说了,不问出身,不问年纪,只要策论有理有据就行!”他攥紧了手里的旧策本,那本书的纸页已经泛黄,边角磨损严重,却被他用线仔细缝补过,看得出来是极为珍视的。

官道上,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有人带着全家的期盼,有人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有人揣着多年的抱负,都朝着青州的方向赶去。他们或许出身不同、境遇各异,却都因为这一纸招贤榜,看到了改变命运的希望。从前,王府幕僚、朝堂官员,对于寒门士子、商贾之子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如今,成王萧砚却为他们铺就了一条直路,一条只看真才实学的直路。

然而,与青州的热闹喧嚣相比,京城的皇宫大殿里,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凝重气氛。

紫宸殿内,金砖铺地,光可鉴人,殿顶的琉璃瓦在晨光下折射出威严的光芒。龙椅之上,宋远帝身着明黄色龙袍,腰系玉带,面容沉肃,丹凤眼微眯,目光扫过阶下的文武百官,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岂有此理!”一声怒喝打破了殿内的寂静,内阁首辅张敬之须发戟张,花白的胡须气得直颤抖。他猛地迈出一步,将手中的朝笏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刺耳。“四书五经乃圣人之言,是立人之本,是治国之基!不考这个,难不成要选些不知忠孝节义的粗人来管地方?老臣的门生,个个寒窗十载,背断了几车竹简,熬白了少年头,才求得一身学问,难道反不如那些只会写几条实务策论的贩夫走卒?”

张敬之今年已经七十有二,是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向来以维护圣人之道为己任。他身着一品官袍,锦袍上绣着的仙鹤补子在晨光下栩栩如生,此刻却因为他的怒气,抖得簌簌作响。

他身后,几个穿着绯紫官袍的老臣纷纷附和。礼部尚书李大人出列说道:“首辅大人所言极是!我大梁立国百年,向来以文治国,科举取士必考经义诗赋,这才造就了如今的文脉昌盛。成王殿下此举,是要颠覆祖宗之法啊!”

“李大人说得对!”吏部侍郎王大人也跟着说道,“那些寒门士子、商贾之子,连圣贤书都没读透,如何能懂治国之道?如何能明忠孝节义?若让他们得了官职,岂不是要误国误民?”

一时间,殿内附和之声此起彼伏,几位老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成王的不是,语气激愤,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

站在武将之列的秦王萧珩,脸色更是难看。他是当今圣上的次子,向来以储君自居,平日里广纳贤才,拉拢朝臣,早已形成了自己的势力。此刻听到成王招贤的消息,他只觉得胸口憋着一股怒火,指尖死死掐着腰间的玉佩,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玉佩捏碎。那玉佩是和田羊脂玉所制,温润通透,是他母妃特意寻来给她的,此刻却成了他宣泄怒气的对象。

“成王这是要另立规矩!”秦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虽然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他目光阴鸷,扫过殿内的文武百官,“他在青州大张旗鼓招贤,不问出身,不问门第,明摆着是要把散在各地的人才收归麾下!这哪是选官?分明是在抢储君的根基!是在培植自己的势力!”

他身旁的泰王,虽然没有开口,眼底却也浮着浓浓的阴霾。

“陛下!”张敬之再次转向御座上的宋远帝,语气带着一丝急切,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胁迫,“成王此举,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啊!长此以往,谁还肯苦读圣贤书?谁还肯遵循圣人之道?我大梁的文脉,怕是要断在他手里了!”

宋远帝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丹凤眼微微眯起,目光深邃,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他的手指轻轻叩击着龙椅的扶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让殿内的气氛更加凝重。

“所以说,成王错了?”宋远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敬之愣了一下,一时竟有些语塞。他张了张嘴,想说“是”,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满朝文武也都面面相觑,低着头,不敢说话。要说成王大错特错,倒也真说不上来。选贤举能,本就是帝王本分,也是治国之道。策论考的是实打实的本事,是关于国计民生的实务,总不能说只许考诗赋、不许考实务吧?

“确、确实有失偏颇......”张敬之斟酌着词句,语气也弱了几分,“圣人之道,是根本。实务策论,不过是末节。只重末节,不重根本,怕是不妥......”

“不妥在哪里?”宋远帝追问了一句,目光扫过张敬之,“边军缺粮,将士们在前线忍饥挨饿,难道要靠四书五经填饱肚子?河工决堤,百姓流离失所,难道要靠诗词歌赋堵住决口?流民聚啸,扰乱地方,难道要靠忠孝节义安抚民心?”

一连串的质问,让张敬之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殿内的文武百官也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宋远帝的话,句句戳中要害,让他们无法辩驳。

过了片刻,有一位御史大夫壮着胆子站了出来,他抖着花白的胡须,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所言极是,实务固然重要。可若是有才无德者掌了权,只知谋利,不知爱民,鱼肉百姓、动摇社稷,那可如何是好?成王殿下的招贤榜,不问前科,不问节义,难免会招纳一些奸邪小人啊!”

“是啊陛下,”又有一位老臣附和道,“德行乃立身之本。若无德行,再有才能,也只会祸国殃民!”

殿内再次陷入了争执,一派认为成王此举不妥,违背祖宗之法,忽视圣人之道;另一派则觉得,如今国家面临诸多困境,确实需要有真才实学、能办实事的人,成王的招贤榜,不失为一种良策。两派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殿内的气氛越发凝重。

宋远帝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着百官的争论,手指依旧轻轻叩击着龙椅扶手,神色难辨。他心里清楚,这些老臣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四书五经确实是圣人之道,是立国之本,德行也确实重要。可如今的大梁,并非歌舞升平的盛世。西北边境不稳,边军粮草匮乏;南方多日暴雨,河工决堤,百姓流离失所;各地流民聚集,时有作乱,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靠那些只会咬文嚼字、空谈义理的书生,是解决不了这些问题的。

大梁皇帝宋远,他从小就与众不同。别的皇子都在书房里读圣贤书,他却总爱缠着军中的将领,询问行军布阵之法;别的皇子都在学习诗词歌赋,他却总爱研究水利、漕运、粮草周转。当年,他主动请缨去西北戍边,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一时冲动,可他却硬生生凭着自己的本事,稳住了三城防线,还练出了一支精锐之师。如此才让宋远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

可百官的顾虑,也并非没有道理。不问出身、不问前科、不问德行,确实有可能招纳一些奸邪小人。如何平衡才能与德行,如何既能招揽到实干之才,又能保证官员的品行,这确实是一个难题。

正思忖间,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太监尖细的嗓音:“陛下!成王殿下六百里加急密信!”

众人的争论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殿外。只见一个小太监穿着一身青色宫装,手里捧着一个染着火漆的锦盒,一路小跑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也带着几分兴奋。

宋远帝眉峰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说道:“呈上来。”

小太监快步走到阶下,将锦盒高高举起。旁边的内侍总管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呈到宋远帝面前。

宋远帝接过锦盒,指尖摩挲着盒盖上的火漆印——那是成王府的专属火漆,印着一个“砚”字。他轻轻掰开火漆,打开锦盒,取出里面的信笺。信笺是特制的宣纸,带着淡淡的墨香,上面的字迹很是一般,正是成王的手笔。

他展开信笺,纸页簌簌作响。起初,他的神色还带着几分凝重,可越看,嘴角便越高,眼底的阴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欣喜。读到最后,他突然猛地一拍桌案,“哈哈,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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