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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希安坐上青州府镇军统领的位子已经快半个月了。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就是说钟楠也已经死了半个月了。

最受打击的却是钱良,也就是白莲教的花鲢。她几乎是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投给了钟楠组建了三千重甲骑兵。现在的花鲢基本上是一穷二白。

寒冬时节,青州府衙后宅的腊梅开得正盛,映着廊下斑驳的光影。张希安的书房就设在后院旁,窗棂半开,寒风携着冷意涌入,混着案上新沏的热茶,倒也舒坦。本该是惬意时光,却被一声突兀的话语搅得烟消云散。

“我要涨月钱。”

话音未落,竹帘被人猛地掀开,带着一阵风卷进几分暖意。钱良立在门口,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腰间悬着柄短匕,手里还攥着块素色棉帕,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心。她生得眉目锐利,肤色是健康的蜜色,一双杏眼亮得惊人,此刻斜睨着书房内的人,语气直白得不留半分余地,仿佛不是在求加薪,而是在颁布一道不容置喙的命令。

张希安正端着茶盏,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瓷壁,刚将盏沿凑到唇边,闻言一口清茶猛地喷出,尽数洒在面前的乌木案几上。浅褐色的茶渍迅速漫开,晕染了摊在案上的几份军报,他慌忙丢下茶盏,伸手去抽案边的锦帕,慌乱间手肘撞到了茶盘,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月白色的官服前襟溅上了好几片茶渍,他却顾不上擦拭,只抬眼瞪着门口的人,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荒谬:“疯魔了?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上月才给你十两,如今又要翻番?这青州府里,寻常人家一年的用度也不过五六两,十两银子还不够你买那些脂粉首饰?”

钱良闻言,索性迈步走进书房,反手将竹帘甩在身后,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她倚在雕花门框上,双臂抱在胸前,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你如今已是青州镇军统领,官帽子可比从前大多了,我这做‘护卫’的,月钱自然该水涨船高。每月二十两,少一两都不成。”她说着,指尖轻轻敲了敲案角,乌木案面被敲出清脆的声响,“再说了——”尾音故意拖得长长的,带着几分戏谑,又藏着几分认真,“青州府镇军统领的性命,金贵得很。我这条命,日日拴在你的轿杆子上,陪着你出入那些龙潭虎穴,多要点保障,难道不是应当的?”

张希安看着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揉了揉额角,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语气里满是妥协的意味:“当真离谱。你可知晓,青州府县令的月俸也才十四两,你倒好,一开口就要二十两,这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话未说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音蓦地顿住,眼神闪烁了一下,后半句“再说我这俸禄……”终究没能说出口。

钱良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他语气里的迟疑和眼神中的闪躲,挑眉看向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却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等着他下文。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紫藤萝花瓣被风吹落的轻响,以及案上茶盏里余温袅袅升起的雾气。张希安沉默了片刻,终究是长叹一声,挥了挥手,像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罢了罢了,谁让我摊上你这么个护卫。十五两,不能再多了。一年下来就是一百八十两,在青州府,这笔银子足够置办个带小院的宅子了——我这个统领,一个月的俸禄也才四十五两呢。”

“你光靠俸禄活着?”钱良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眼睛猛地瞪圆了,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在看一个外星来客,“张大人,你莫不是在逗我?这青州军里,哪个将领不是靠着俸禄之外的进项过活?就你这点俸禄,别说养活一大家子,怕是连你那宝贝夫人王萱的安胎药都不够买吧?”

张希安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头看着案上那片狼藉的茶渍,沉默着没有接话。茶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眉眼,也勾起了他心底那些不愿触碰的思绪。他想起几日前,王参将借着探望的名义,送来的两箱上等湖丝,那湖丝色泽莹润,质地细腻,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王参将放下东西只说让夫人做几身新衣裳,便匆匆离去,他连推辞的机会都没有;又想起前日,青州最大的粮行掌柜,趁着他巡查军营的间隙,悄悄塞给他的一包三百两银锭,只说是一点“心意”,请他在军粮采买上多“关照”;还有营里那些虚报的三十二个空饷名额,每月的饷银都会按时送到他手中,经手的军需官每次都笑得一脸谄媚,话里话外都是“统领大人辛苦了”。

那些银钱,像一团团理不清的乱麻,死死地缠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初到青州之时,他也曾立志要做个清正廉明的好官,整顿军纪,肃清腐败,可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青州军里派系盘根错节,老将们各有势力,根基深厚,他一个空降的统领,毫无根基可言,就连身边的亲卫都是上级临时拨来的,根本无法信任。若是连这些明里暗里的灰色收入都断然拒绝,断了那些人的财路,怕是用不了多久,他这个统领就要坐不稳了,甚至连明日的早饭都可能被人使绊子。改革?谈何容易?没有自己的心腹,没有足够的势力,动了谁的蛋糕都是在捅马蜂窝。他只能暂且隐忍,先稳住阵脚,等根基扎牢了,再慢慢清理这些烂账。

思绪流转间,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透过半开的窗棂,能看到不远处竹影摇曳的庭院,那里挂着一串精致的珠帘,是钱良的住处。后宅里女眷居多,除了两个年迈的老仆,再无其他男丁,若是真有什么匪类,或是官场上的仇家心存歹念,潜进府中,连个护院的人都没有。更何况,王萱还怀着身孕,下个月就要生产了,他实在不敢有丝毫大意。钱良虽是个女子,却机警过人,身手也颇为不错,有她在府中坐镇,他才能睡得安稳些。想到这里,张希安像是下定了决心,咬了咬牙,语气坚定地重复道:“十五两,就这么定了。下个月起,账房会按时给你支。”

钱良撇了撇嘴,脸上露出几分不情不愿的神色,仿佛还想再讨价还价,但看着张希安那副不容置喙的模样,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帘之外,只留下一阵淡淡的草木香气。

书房内重归寂静,张希安松了口气,刚要拿起帕子继续擦拭案上的茶渍,却猛地打了个寒噤,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背升起,仿佛有一双眼睛正躲在暗处,死死地盯着他。这种被窥探的感觉极其强烈,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过书房的各个角落,屏风后、书架旁、窗棂外……皆无异常。但那股被注视的感觉却并未消失,他沉吟片刻,试探性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警惕:“谁在那?”

“哎呀!”

一声娇俏的惊呼响起,紧接着,书房角落的绘花屏风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珠帘被轻轻拨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从屏风后钻了出来。正是白藤谷谷主慕容瑶身边的侍女黄芽儿,她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圆圆的脸蛋上带着几分婴儿肥,手里还攥着半块啃了一口的桂花糕,嘴角边还沾着些许糕粉,显然是刚藏在屏风后偷吃。她看到张希安望过来,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语气带着几分赞叹:“张大人好耳力!居然被你发现了!”

黄芽儿蹦蹦跳跳地凑到桌前,一眼就看到了案上未干的茶渍,以及张希安官服上的污渍,连忙从袖中抽出一张崭新的锦帕递过去,热情地说道:“我来我来,大人快擦擦。”说着,便拿起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案上的茶渍。擦到一半,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了案角剩下的几块枣泥酥,眼睛一亮,趁着擦拭的动作,飞快地将那几块枣泥酥塞进了自己的袖口,动作麻利,做完还冲张希安眨了眨眼,一脸的得意。

张希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失笑,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又偷嘴?可是你家谷主找我有事?”

“可不嘛!”黄芽儿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道,“谷主说有要紧事找你,让我来问问你忙不忙。我猜你肯定不忙——毕竟刚升了官儿,正该松快松快嘛。”她说着,伸手拽了拽张希安的衣袖,力道不大,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亲昵:“走走走,跟我走,谷主在府里等着呢,说有事商议。”

“你这么喜欢吃糕点?”两人并肩走出书房,沿着花廊慢慢前行,张希安看着黄芽儿时不时偷偷从袖中拿出一小块糕点塞进嘴里,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家谷主平日里不给你吃吗?”

提到这个,黄芽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语气多少带着些委屈,鼓着腮帮子说道:“谷主说了,甜食吃多了,容易胖,还容易坏牙齿,所以每天都管着我,不让我多吃。可这些糕点真的好好吃啊,尤其是红枣糕和绿豆糕,甜而不腻,简直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看着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张希安心中微动,想起自己幼时家境败落,也常常盼着能吃上一块糕点,他笑了笑,语气温和地说道:“下次我让人给你多买些,红枣糕、绿豆糕,还有你喜欢的桂花糕,管够你吃。”

“果真?!”黄芽儿猛地停下脚步,抬起头,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脸上满是惊喜的神情,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张大人说话算数?那我要吃红枣糕、绿豆糕,还要吃杏仁酥和梅花酥!”

“算数。”张希安笑着点头,看着她雀跃的模样,心中那点因钱良涨月钱而起的烦躁,也消散了不少。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便出了府衙。府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黄芽儿熟练地掀开车帘,示意张希安上车。马车行驶得平稳,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巷口。

下车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古朴的老宅子,青砖黛瓦,墙头上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门庭虽有些陈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门口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木匾,上面刻着两个模糊的字迹,已经认不出是什么字了。黄芽儿熟门熟路地走上前,对着门口的铜环轻轻叩了三下,又敲了一下,节奏分明。片刻后,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个苍老的老仆探出头来,看到黄芽儿,恭敬地行了一礼,便侧身让他们进去。

穿过刻着缠枝莲纹的月洞门,便是一方小小的庭院,庭院里种着几株芭蕉和翠竹,角落里还摆着一个小小的石桌石凳,环境清幽雅致。黄芽儿领着张希安穿过庭院,走进正厅。

正厅内的陈设简洁大方,一桌四椅,皆是古朴的红木所制,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笔触苍劲有力。慕容瑶正坐在主位上,今日她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几枝淡雅的兰草,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发间只斜插着一支温润的羊脂玉簪,褪去了往日歪在软榻上嗑瓜子的慵懒随意,多了几分端庄素雅的气质。

听到脚步声,慕容瑶抬眸看来,见张希安进来,她缓缓起身相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语气却带着几分前所未有的郑重:“恭贺张大人高升青州镇军统领。”

张希安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慕容瑶向来不拘小节,私下里要么直呼他“张希安”,要么喊他“希安”,今日这般客客气气地称他“张大人”,还行了这般郑重的礼,显然是有大事要说。他定了定神,连忙拱手回礼,语气恭敬地说道:“谷主折煞我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不知谷主今日找我前来,有何事吩咐?”

“吩咐谈不上。”慕容瑶笑着摆了摆手,指了指下首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大人先坐,喝杯茶慢慢说。”说着,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张希安倒了一杯茶,茶汤清澈透亮,香气醇厚。

张希安依言坐下,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慕容瑶,等待着她的下文。

慕容瑶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时,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也知道,白藤谷经历了上次的变故,如今已是名存实亡,谷中弟子离散,缺人手缺银钱,实在难以维持下去,今日找大人前来,是想跟大人讨条活路。”

张希安心中一动,刚要开口推拒,他如今身居要职,身份敏感,与白莲教这种江湖势力牵扯过深,绝非好事,万一被人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不等他说话,慕容瑶便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抬手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地说道:“大人先听我说完。大人初掌青州军,虽说身居高位,但手底下怕是缺真正得力的人手吧?那些军中老将,各怀心思,未必真心实意地听你调遣,亲卫又是临时拨来的,难以信任。”她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眼神锐利地看着张希安,“我白藤谷虽已没落,但谷中还有几个好手,皆是忠心耿耿,身手不凡,愿借与大人调遣,供大人差遣,帮大人稳固地位。”

“你这是要插手军务?”张希安的眉峰猛地皱了起来,语气带着几分警惕和为难,“谷主应当知晓,军务乃是国家大事,非同小可,私自调遣江湖人士插手军务,乃是大忌,这怕是难为我了。”

“大人不必紧张,我并非要插手军务,只是借人给你用而已。”慕容瑶笑得更淡了,眼神里却带着几分胸有成竹的笃定,“当然,我也不会让大人白帮忙。我的人讨饭吃,自然不会委屈您。我拿个情报跟你换!”

“情报?”张希安皱眉,心中的警惕更甚,他摇了摇头,语气坚决地说道,“不必了。你我身份敏感,牵扯太多对谁都没有好处,还请谷主三思。”

“三思?”慕容瑶突然冷笑一声,语气瞬间变得冰冷,眼神里带着几分嘲讽和锐利,“张大人,你以为你如今的处境,还能置身事外吗?你家藏着鬼,难道还能洗得清?”

张希安猛地一怔,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看着慕容瑶,沉声问道:“谷主此话何意?”

“何意?”慕容瑶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像淬了冰一样,直直地看向张希安,语气带着几分冰冷的寒意,“上月十五,月圆之夜,你府上钱良借口去城隍庙烧香祈福,实则在城隍庙后院,与一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密谈了半炷香的时间。你可知晓,那个汉子是谁?”

张希安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茶盏,指节微微泛白,他强装镇定地说道:“不过是偶遇的朋友罢了,谷主何必小题大做。”

“朋友?”慕容瑶嗤笑一声,放下茶盏,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那个汉子,我认得,乃是白莲教的核心教徒,常年潜伏在青州府,负责传递消息。张大人,你养的护卫,可也是白莲教的人!”

张希安如遭雷击,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慕容瑶,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颤抖:“你说什么?这不可能!钱良她……她怎么会是白莲教的人?”

慕容瑶看着他震惊失措的模样,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带着几分冰冷的平静,她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张希安的耳中,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没有什么不可能。我白藤谷在青州经营多年,眼线遍布各地,白莲教的人虽然隐蔽,但也瞒不过我的眼睛。更何况,还有一件事,我想你恐怕也不知道——钟楠,他之前也是钱良的人!”

“轰”的一声,张希安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有无数道惊雷在耳边炸响。钟楠竟也是钱良的人?

他想起钱良平日里的种种异常,想起她利落的身手,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锐利眼神,想起她对自己行踪的了如指掌,想起她每次外出归来时身上偶尔沾染的陌生气息……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一一在脑海中浮现,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索,指向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真相。

书房里的茶渍,府中的珠帘,慕容瑶冰冷的眼神,黄芽儿偷吃的糕点,钱良理直气壮的索要,还有那些灰色的收入,盘根错节的派系,背叛的亲卫,潜伏的白莲教……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牢牢困住,让他喘不过气来。

“而且。。。。”慕容瑶笑道。“钱良就是花鲢,那个假扮国师的花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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