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挣扎着爬起来,指着南霁风的鼻子,字字泣血:“你为了赢,为了你的战功,把我们家老头子的话当耳旁风!现在他死了,你满意了?你的火障烧了南灵军,也烧死了我们家老头子!你还我夫君!你还我夫君啊!”
老妇人扑上来,要去撕打南霁风,却被闻讯赶来的阿弗拦住。
“夫人!不可对王爷无礼!”阿弗的声音带着急意,却不敢用力推她。
李夫人哭得浑身发抖,“我夫君都被他害死了,我跟他讲什么礼!南霁风,你这个刽子手!你根本不配当这个王爷!你连自己的将士都护不住,你……”
“夫人。”南霁风打断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空气都凝固了几分,“李将军的遗体,本王会奏请皇上,以国礼安葬。他的抚恤金,本王私人再加三倍,由官府按月送到府上,保你后半生无忧。”
“我不要你的抚恤金!我不要国礼安葬!”李夫人猛地甩开阿弗的手,抓起棺前的一个白烛台,就要往南霁风身上砸,“我只要我的夫君!你把他还给我!”
烛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南霁风没有躲。眼看就要砸到他身上时,却被慕容旭伸手拦住。烛台落在地上,烛火熄灭,溅起一片蜡油。
“哥!”慕容旭急道,“我们先走吧,等夫人冷静些再来。”
南霁风看着地上的蜡油,又看了看趴在棺沿上痛哭的老妇人,眼底的疲惫更重了。
他弯腰,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上面刻着一个“霖”字,是去年李冠霖六十大寿时,他特意让人琢的。
“这是李将军的东西。”他把玉佩放在棺前的供桌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本王……会给临城一个交代,给李将军一个交代。”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李夫人沙哑的诅咒:“南霁风,你会遭报应的!你害死这么多弟兄,你永远也守不住临城!”
他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玄色的披风消失在门外的风雪里。
马车驶回营地时,雪下得更大了。南霁风坐在车里,闭目靠在车壁上,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李夫人的哭声和诅咒。
他想起黑风口牺牲的三十七人,想起狼牙关坠崖的十二人,想起昨夜死去的一万七千弟兄,还有李冠霖那双永远闭不上的眼睛。
这些人,都是因他而死。
“哥,”慕容旭坐在对面,犹豫了许久,才低声道,“刚才李夫人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只是太伤心了。”
南霁风睁开眼,眼底一片空洞。“她没说错。”他声音很轻,“是本王算计不周,是本王……太急了。”
他急着要赢,急着要证明自己,急着要让那个人看看,他南霁风不是只会躲在北境的懦夫。可到头来,赢了一座残破的城,却输了这么多弟兄的命。
马车在中军帐前停下。南霁风刚下车,就见一名斥候跪在雪地里,浑身冻得发紫,手里举着一封密信。
“王爷!京城来的急信!”
中军帐内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南霁风的脸忽明忽暗。他捏着那封来自京城的密信,指腹几乎要嵌进粗糙的纸页里,墨迹在掌心洇开一小片灰黑,像极了临城巷战里凝固的血。
“念。”他声音发沉,像是从冻了三尺的冰窖里捞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寒气。
慕容旭接过信纸时,指尖都在发颤。信纸边缘被风雪浸得发皱,上面的字迹却凌厉如刀,一笔一划都透着京城的威压——
“北境战局迁延日久,劳民伤财。朕知皇弟辛苦,然临城乃北辰门户,断不可落于南灵之手。限你七日内收复失地,荡平狼山余孽,否则以通敌论处。另,国库空虚,冬衣粮草暂难调拨,望你就地取材,体恤君父不易。”
最后那句“体恤君父不易”,墨迹浓得像要滴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温和。
慕容旭念到末尾,声音都劈了调,手里的信纸哗啦啦作响:“哥,这简直是强人所难!七日内收复失地?我们现在连粮草都快断了,怎么打?还有那‘就地取材’,临城百姓早就被战火折腾得家徒四壁,难道要我们去抢吗?”
南霁风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嗤”地一声点燃。火苗舔舐着信纸边缘,将那行“以通敌论处”烧得蜷曲焦黑。
他看着灰烬在掌心簌簌落下,像极了狼牙关坠崖的士兵散落在雪地里的骨殖,心头那点残存的暖意,瞬间被烧得干干净净。
“君父不易?”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冰碴子,“他在暖阁里搂着新纳的贵妃时,可曾想过黑风口冻裂的手指?他对着金銮殿上的奏章发脾气时,可曾数过狼牙关下有多少具无人收殓的尸身?”
慕容旭吓得连忙跪下去:“哥!慎言!”
帐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卷着哨音撞在帐布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无数冤魂在哭。南霁风将掌心的灰烬抖落在地,抬头看向帐顶那处结着冰碴的破洞——昨夜巡营时被流矢划破的,至今没来得及补。寒风从洞里钻进来,吹得烛火猛地矮下去,差点熄灭。
“阿弗。”他扬声唤道。
帐帘被掀开,阿弗顶着一身雪跑进来,甲胄上的冰珠落了一地:“王爷。”
“去账房取三百两银子,送到李府。”南霁风望着帐外漫天飞雪,声音平静得可怕,“告诉李夫人,就说是……本王赔给她的药钱。”
阿弗愣了愣,随即躬身应道:“是。”他转身要走,又被南霁风叫住。
“再让军需官清点库房,把所有能吃的、能穿的都统计清楚,哪怕是发霉的粮草、打了补丁的毡毯,都算上。”
“王爷,库房里剩下的……”阿弗面露难色,“除了二十石冻硬的糙米,就只有三车腌菜了,毡毯统共不到百条,还都是漏风的。”
南霁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原:“统计清楚就行,不必多言。”
阿弗退出去后,慕容旭才敢从地上站起来,膝盖在冻土上跪得发麻。他看着南霁风背影,忽然觉得这位一向挺拔的兄长,肩膀好像垮了些,玄色披风上落的雪,竟没来得及掸去。
“哥,皇上这是……这是想逼死我们啊。”慕容旭声音发颤,“七日内收复失地,还要就地取材,他明知道临城已是座空城,明知道南灵军就在狼山余脉休整……”
“他不是不知道。”南霁风打断他,指尖在沙盘上的“狼山余脉”几个字上重重一点,那里的沙粒被按出个深窝,“他是故意的。”
故意用七日期限逼他拼命,故意断了粮草让他难上加难,故意把“通敌论处”这顶帽子悬在他头顶——京城那位躺在病榻上的李太后,怕是早就被那些皇子搅得没了神智,这封信,指不定是谁的手笔。
若是反抗,母妃怕是也有危险。
太子党想借南灵军的刀除掉他这个手握兵权的皇叔,巴不得他在北境惨败,好趁机夺走他的兵权。至于那位李太后,或许正隔着千里风雪,盘算着如何用他的尸骨,稳固自己摇摇欲坠的江山。
“那我们怎么办?”慕容旭急得直跺脚,“难不成真要带着弟兄们去抢百姓?”
南霁风没说话,只是从案上拿起那枚刻着樱花的木牌,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牌面上的纹路。木牌边缘被磨得光滑,却依旧硌得掌心生疼,像极了那年在北垣城,秋沐追着他要糖吃时,踩在他靴面上的力道。
那时的雪也像这样大,她裹着件大红的斗篷,像个滚圆的小团子,仰着脸朝他伸手:“阿姬,我听闻南边的麦芽糖是甜的,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尝尝?”
他那时正说了……
她却不依不饶,拽着他的披风下摆晃啊晃:“那你刻个糖给我嘛,就像刻樱花那样,刻个麦芽糖的样子。”
……
“哥?”慕容旭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拽回来。
南霁风猛地回神,才发现木牌被攥得发烫,指腹上竟蹭了些木屑。他将木牌揣回怀里,压在贴心口的位置,那里的温度似乎能焐热这块冰凉的木头。
“备马。”他起身时,玄色披风扫过案几,带倒了那只装着残酒的陶碗,酒水泼在沙盘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去临城废墟看看。”
“去那做什么?”慕容旭不解,“那里除了断壁残垣,什么都没有了。”
“去看看‘就地取材’,能取到什么。”南霁风的声音没有起伏,却让慕容旭打了个寒噤。
临城的废墟比想象中更惨。
东门的火虽然灭了,却留下一片焦黑的断壁,梁柱烧得只剩半截,像只伸向天空的枯骨手。街道上积着半尺厚的雪,雪底下埋着不知是谁的断矛,或是半截甲胄,偶尔有野狗从瓦砾堆里钻出来,叼着块冻硬的肉骨头,见了人就龇牙咧嘴地跑开。
南霁风勒住马缰,看着那座被烧得只剩框架的粮仓——楚铄纵的火,烧了北辰军半个月的口粮,也烧了临城最后一点生气。
粮仓门口还躺着几具冻僵的尸体,看衣着是北辰的新兵,大概是昨夜没来得及撤出火场,被活活烧死的,焦黑的手指还保持着扒门的姿势。
“王爷,那边有户人家亮着灯。”阿弗指着街角一间半塌的茅屋。
南霁风策马过去,才发现那盏灯是用破碗装着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茅屋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时,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只有一张破炕,炕上铺着层干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给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喂药。孩子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咳嗽起来像只破风箱,每咳一声,老妇人的手就抖一下。
见有人进来,老妇人慌忙将孩子往怀里护,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惧:“官爷……我们家真的没粮了,昨日那点糙米,都给孩子熬药了……”
南霁风没说话,只是朝阿弗递了个眼色。阿弗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放在炕边的矮凳上——是他们从营里带来的两块干粮。
“我们不是来抢东西的。”南霁风的声音放得很轻,目光落在孩子冻裂的脚踝上,那里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只裹着层破布,“孩子怎么了?”
老妇人愣了愣,见他们确实没带兵器,才哆哆嗦嗦道:“咳疾……烧了三天了,没钱请大夫,只能找点草药熬着……”她抹了把泪,“这城里的大夫,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剩下的药铺也被抢空了,能找到这点草药,还是托了街坊的福……”
南霁风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堆枯黑的草药,认出是治风寒的紫苏,可这点药量,对付普通感冒都勉强,更别说孩子这烧得满脸通红的样子。
“阿弗,”他转身往外走,“去营里把军医叫来,再带两床毡毯和半袋糙米。”
“王爷!”阿弗急了,“营里的毡毯本就不够,糙米也……”
“去。”南霁风的声音不容置疑。
老妇人看着他们的背影,手里还攥着那包干粮,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朝着门口的方向磕了个头:“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走出茅屋时,雪又大了些。慕容旭跟在南霁风身后,忍不住道:“哥,我们自己都快断粮了,还分粮给百姓,这不是……”
“你想让弟兄们对着这样的百姓拔刀吗?”南霁风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这就是北武帝说的‘就地取材’?从这些连孩子都养不活的人手里抢粮?”
慕容旭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低下头看着马蹄下的雪,雪地里不知是谁的血迹,被冻成了暗红色,像块丑陋的疤。
他们又走了几条街,看到的景象大同小异——要么是空无一人的破屋,要么是蜷缩在角落里等死的百姓。有个瞎眼的老汉坐在自家门槛上,怀里抱着件小小的棉袄,嘴里反复念叨着“囡囡别怕,娘给你做新棉袄了”,可那棉袄上全是血渍,显然穿它的人已经不在了。
南霁风站在街角,望着这座死寂的城,忽然明白了李冠霖为什么守了三十年。
不是为了那座冰冷的城墙,也不是为了京城的封赏,而是为了这些在雪地里挣扎求生的人。他们或许懦弱,或许贫穷,却在这片土地上生息了一辈又一辈,把临城当成了根。
可他呢?他为了什么守在这里?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皇位?为了一句虚无缥缈的“荡平南灵”?还是为了……那个可能永远不会记起他的人?
“哥,前面好像有动静。”阿弗忽然压低声音,按住了腰间的刀。
南霁风抬头望去,只见巷子尽头的瓦砾堆里,有个黑影在动。他策马过去,才发现是个约莫十岁的少年,正用根生锈的铁钎,撬着块冻在地上的肉——看那样子,像是块马肉,早就冻得硬邦邦的,上面还沾着雪。
少年见了他们,吓得把铁钎一扔就要跑,却被南霁风的马拦住了去路。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别杀我……我娘快饿死了,我就捡块肉……”
南霁风翻身下马,走到少年面前,才发现他的手被铁钎磨得全是血泡,冻裂的口子上结着黑痂。“这肉哪来的?”
少年怯生生地指了指巷子深处:“那边……有好多死马,是前两天打仗留下的……”
南霁风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果然看到十几匹战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里,有的被箭射穿了喉咙,有的肚子被剖开,显然是被人动过。天寒地冻,尸体倒没腐烂,只是冻得像块冰,肉硬得能当武器。
“弟兄们这几日,就靠这个果腹。”南霁风的声音很轻,却让慕容旭和阿弗的脸都白了。
战马是士兵的兄弟,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吃马肉?更何况是冻了好几天、可能已经变质的马肉。可眼下,这竟成了他们唯一能找到的“食材”。
“哥,我们不能吃这个!”慕容旭急道,“会吃坏肚子的!伤兵本来就虚弱,要是再……”
“那你说,吃什么?”南霁风看着他,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吃百姓手里那点救命的糙米?还是喝雪水填肚子?”
慕容旭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看着那些冻硬的马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南霁风转身对阿弗道:“让伙夫营过来处理一下,挑还能吃的肉割下来,用雪水反复煮过再给弟兄们吃。告诉他们,这是本王的命令。”
“王爷……”阿弗的声音带着哽咽。
“去。”
阿弗领命而去后,南霁风又看向那个还蹲在地上的少年,从怀里掏出个碎银子,放在他手里:“把马肉埋了吧,带点干净的雪回去,给你娘煮点热水。”
少年捏着那块银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朝着南霁风磕了个头,抱着银子踉踉跄跄地跑了。
风雪里,只剩下南霁风和慕容旭站在那些马尸旁。雪落在他们的肩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七日内收复失地……”慕容旭喃喃道,“哥,我们真的要打吗?就凭着这些吃马肉的弟兄,去跟南灵军拼命?”
南霁风没说话,只是抬头望向狼山余脉的方向。那里的山峦被白雪覆盖,像道沉默的屏障,秋沐和她的部队,就在那道屏障后面。
她知道京城给了他七日期限吗?知道他现在连粮草都断了吗?知道他被逼到了绝境吗?
如果她知道……她会来吗?像从前那样,偷偷摸摸地跑到他帐里,塞给他半块偷来的饼,说“南霁风,我帮你想办法”?
还是会站在狼山的山头上,冷眼看着他困死在临城,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敌人?
朔方城的伤兵营设在城北的废弃粮仓里,往日囤积粮草的地方,此刻堆满了铺着干草的木板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草药味,混杂着雪天特有的湿冷气息,压得人胸口发闷。
秋沐掀开厚重的棉布帘时,一股寒风卷着雪沫子灌了进来,吹得烛火猛地晃了晃。
守在门口的亲兵见是她,连忙抱拳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公主。”
她点了点头,将身上的披风紧了紧,露出里面素色的布裙——为了方便处理伤口,她特意换下了繁复的宫装。
指尖刚触到布帘内侧的冰碴,就听见帐内传来一阵压抑的痛呼,紧接着是军医无奈的叹息:“忍着点,这箭簇上的锈得刮干净……”
秋沐放轻脚步走进去。粮仓的梁柱上挂着几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能看到一张张痛苦的脸。有的士兵断了胳膊,白色的绷带被血浸透了大半;有的腿上中了箭,箭头深陷在骨头上,军医正拿着小锯子小心翼翼地切割箭杆。
最里面那张床上,一个年轻的士兵半边脸被烧伤,皮肤皱成了焦黑的硬块,每喘一口气都像是在抽风箱,旁边的小卒子正用勺子给他喂水,水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很快就结成了细冰。
“公主?”负责伤兵营的老军医见她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镊子,躬身行礼,“您怎么来了?这里晦气,当心染了病气。”
“我来看看弟兄们。”秋沐的目光扫过那些或躺或坐的士兵,声音放得很柔,“伤势如何?药材还够用吗?”
老军医叹了口气:“皮肉伤还好说,就是这冻伤和箭伤难治。尤其是城北陷阱里带回来的弟兄,铁刺上淬了毒,伤口都发黑了,已经……已经去了七个了。”他抹了把脸,“金疮药剩得不多了,治冻伤的草药也快见底,刚才还让药童去库房再找找……”
秋沐点点头,走到最近的一张床前。床上躺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兵,右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裤腿被血黏在皮肤上,隐隐能看到骨头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