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推开顶层公寓的大门,一股熟悉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甜菜、牛肉和莳萝在锅里经过长时间慢炖后融合产生的复合香味,浓郁、质朴,带着东欧家庭特有的烟火气。
这一瞬间的嗅觉冲击如此强烈,让伊万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基辅那间并不宽敞但总是充满食物香气的旧公寓。
他看见贝琪姨妈系着一条素色围裙,正小心翼翼地从厨房端出一个沉甸甸的汤锅,锅里是热气腾腾、色泽鲜亮如红宝石般的汤。
这是...红菜汤。
客厅的电视机开着,音量调得不大,正在播放晚间新闻节目。
主播用平缓的语调播报着一条国际简讯:“今日,莫斯科红场举行了例行仪式,纪念列宁诞辰121周年,但观察人士指出,参与人数较往年明显减少,场面略显冷清...”
伊万一愣,才猛然想起今天是4月22日。
列宁诞辰。
这个曾经在苏联意味着盛大游行和全国性庆典的日子。
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1991年的“列宁诞辰”纪念,早已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索意味。
整个苏联社会人心惶惶,对官方意识形态的信仰早已崩塌,这个节日更像是一个徒具形式的空壳,恰恰象征着那个正在加速解体的庞大体制。
这让他更加确信自己叛逃的选择是正确的,但同时也为仍然留在那片动荡土地上的家人感到深深的焦虑和无力。
贝琪姨妈看到伊万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自豪又有些紧张的神情,招呼道:
“伊万,快过来!我最近跟着电视上那位朱莉娅·切尔德学做了俄罗斯红菜汤,但我觉得她的做法太复杂了。
我按自己的想法简化了一下,还加了点苹果醋提味,黑麦面包也是我自己烤的。你来尝尝看,味道正不正宗?”
伊万先是本能地履行保镖的职责,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视了整个客厅环境,确认林恩安全无虞。
林恩正坐在餐桌前,面前放着一碗红菜汤和几片黑麦面包,吃得津津有味,手边还放着一台开着的笔记本电脑,时不时停下勺子敲上几个字,显然还在忙剧本的事情。
然后,伊万的注意力才完全被那锅汤吸引。
他微微怔住,随即非常礼貌地露出一个微笑,说道:“这闻起来...非常地道,贝琪女士。谢谢您。”
林恩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笑着招呼道:“伊万,快来坐下。姨妈为了这锅汤折腾了一下午,我光用面包蘸汤都快把这一篮吃光了。说真的,这味道比茶室的还好!做了很多,马库斯和哈莉出去吃了,解决这些美食的重任就落在我们肩上了。”
伊万知道老板说的是那家离公寓不远的着名餐厅“俄罗斯茶室”,林恩很喜欢在那里宴请客人,不仅因为地理位置方便,更因为那家餐厅属于华纳兄弟旗下,林恩可以去签单免单。
伊万在餐桌旁坐下,贝琪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汤,又递过几片烤得焦香的黑麦面包。
他舀起一勺,吹了吹热气,小心地送入口中。
“味道很好,”他细细品味后,诚恳地说,“让我想起了……”他话到嘴边,却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这汤的味道,确实不同于俄罗斯茶室里那些经过精致改良、口味标准的罗宋汤。
贝琪做的更接近他记忆中的家庭版本,火候或许有点过,酸奶油放得也不像餐厅那么讲究分量,但正是这种带着点“不完美”的家常感,才显得格外真诚和温暖。
贝琪也坐了下来,用围裙角擦了擦手,语气温和而真诚:“伊万,听到你这么说我真高兴。说起来...你们来美国也快一年了吧?
林恩之前答应你的事,我们一直记在心上。你在那边的家人...父母身体都还好吗?有兄弟姐妹吗?”
这时,林恩也放下了勺子,目光转向伊万,用非常郑重但语气轻松的口吻说:
“是啊,伊万。手续方面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和姨妈会搞定。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你家里人的名字、具体关系,还有在苏联的详细住址。
想想看,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坐在这里,品尝贝琪姨妈独家版本的‘俄式美食’了。”
贝琪顺势关切地问道:“伊万,我看今天新闻说你们国家正在过一个节日?是为了纪念列宁?...哎,在这种时候过节,不知道商店里的物资供应会不会好一点,你家里的亲人能顺利买到需要的东西吗?”
伊万拿着勺子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几乎是自嘲的微笑。
这个节日对他来说,早已从一个充满荣光的纪念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和痛苦的符号。
他低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贝琪女士,在那个日子里,商店的货架通常只会更空。再盛大的仪式和再响亮的口号,也填不饱普通人的肚子。”
贝琪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感叹道:“最近电视上的新闻看起来,那边的情况确实不太妙,物资好像非常短缺。如果能早点把他们接过来,也能少受点苦。”
伊万低下头,看着碗里那鲜艳如血的汤色,沉默了几秒钟。
叛逃者的愧疚、对家人处境的担忧,与在新土地上获得的温暖和希望交织在一起,让这个平日里如钢铁般坚硬的男人此刻显得有些犹豫和柔软。
他抬起头,目光先后看向充满善意的贝琪和给予他信任与机会的林恩,用稍微低沉、但非常清晰的声音说:
“谢谢您,贝琪女士。谢谢,老板。这...这对我意义非常重大。”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怀念:“我母亲……她也很会做这道汤。”
林恩合上笔记本电脑,伸手拍了拍伊万结实的手臂,语气肯定地说:“回头把你们家人的详细信息整理好,交给福勒。
我马上安排人去办理。现在是个好机会,FbI的克劳福德先生那边,最近应该挺好说话。”
伊万立刻敏锐地注意到,老板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这简单的措辞差异,意味着林恩的承诺不仅仅是对他伊万一个人,而是涵盖了整个“渡鸦”小队所有成员的家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责任感涌上心头。
他感到,过去几个月他所付出的忠诚与专业服务,在这一刻似乎被赋予了超越单纯雇佣关系的、更近乎于伙伴的意义。
他们不是在用金钱收买他,而是在试图真正接纳他和他的整个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