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喜村最近都在下雨，整个村落和山峦笼罩在薄薄缭绕的水汽中，浓重铅灰似的天空压抑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这几天降温不少，几人纷纷穿上了外套。
学校距离住宿的地方不远，但山路湿滑、泥泞难行，明明十五分钟的脚程硬是走了四十多分钟。
可等他们一身狼狈到学校的时候，班上已经满员了，教室里传来朗朗读书声。
高幸把伞收起来，绑在脑后的马尾挂了雨珠，湿漉漉的，林筱悠正用纸巾擦溅到脸上的雨水，往班里看一眼，边在水泥地上蹭厚厚的泥砖，边感慨说，“也不知道这些孩子怎么来的。”
成年人都来得如此艰难，更别说这些七八岁的孩子了。
高幸将伞在墙边倚好，她带小学五年级，共有十五个学生，经过几天时间的相处，早就记住了班上的同学，环顾一圈就知道少了谁。
去办公室翻找学生家长的电话，打电话询问情况，结果拨出去七八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高幸回到班，拍了拍掌心，大家闻声都停下来。
“你们有谁是李倩的邻居吗？知道她今天为什么没来上课吗？”
高幸温声问。
班上小朋友面面相觑，李倩的同桌举起手，“老师我是李倩的邻居，我知道她为什么没来！”
说话的男生黑黢黢的，葡萄似的大眼明亮而纯净，留着简单利落的寸头，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每次回家都因为身上脏兮兮而挨揍的江明煦。
没等高幸走过去询问，他就说，“她妈妈生了小弟弟，就不让她上学了，昨天晚上，我隔着墙听到他爸说，要她以后都留在家里照顾弟弟，李倩哭得可伤心了……”
似乎又想到了李倩的哭声，他鼻尖抽了抽，也跟着难过起来。
他一开口，其他同学也跟着七嘴八舌的说起李倩家里的情况。
高幸也从只言片语中了解个大概，她的课上完，雨还没停，撑着伞去李倩的家里家访。
结果门都没进去，就被李倩的爸爸轰了出来：
“我娃崽上没上学，关你什么事啊？走走走！”
无论高幸怎么拍门，说什么话，对方恍若未闻，天色暗下来，她只能先回到宿舍。
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说班上少人的事儿。
不只是李倩的家长因为生了弟弟要孩子退学，家里需要人去地里干活的，要照顾老人的……都要退学，其中女孩偏多。
老师叹了口气，“这里观念落后，意识不到读书的重要性，我们的志愿者每次好不容易说服家长把孩子送进学校，结果用不了几天，家长又会把孩子以各种理由带走，他们没见过外边的世界，认为结婚生子才是头等重要的事儿，耽误了孩子，也不利于村镇的发展。”
大家闻言神色都很凝重。
村长道，“李倩这孩子的家庭情况我了解一些，是村里的困难户，全家只有她爸一个劳动力，两个老人常年吃药，花销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现在又添了个小娃，家里确实需要人帮衬……”
家庭富裕蜜罐泡大的张庭沐立刻不满道，“可她才十岁，十岁能干什么啊？”
抽着旱烟的村长看他一眼，他这样城市里无忧无虑的孩子当然不懂。
村长也没解释，摇了摇头，继续抽烟。
老师听说李倩的家庭情况，基本也已经放弃希望，就算劝回来一次，这家人也会以别的理由把孩子带走，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高幸想起那孩子刻苦学习的模样，心中不忍，依旧不想放弃，“我明天再去李倩家做做思想工作，她学习很好，如果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张庭沐马上说。
翌日放学，张庭沐就在办公室等她了。
见她拎着一个塑料袋，疑惑的问，“这什么？”
高幸道，“鸡蛋。”村里的鸡蛋便宜，她从‘房东老奶奶’那里花五块钱买了十个鸡蛋，“再怎么样，李倩爸爸也应该不会拒绝送上门的鸡蛋吧。”
果不其然，李倩爸爸见她拎着鸡蛋来的，侧身让他们进了门，还给他们搬来两个木凳坐。
高幸坐在矮凳上环顾四周，地面是踩得油光发亮的黄土，几处凹陷的小坑里还留着雨水的痕迹，东墙墙面斑驳，墙脚底下种了满满当当的芋苗和白萝卜，几只鸡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在菜里刨食……糊着泛黄窗纸的屋子里传出窸窣的声音，高幸抬头看过去，一个又瘦又小的女孩，抱着裹在棉布毯子里的婴儿，正站在腐朽的门框里目不转睛地看她。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泛黄，还是高幸第一次见她时穿的衣服，枯草似的头发绑在脑后……高幸也一动不动的看她，小女孩朝她腼腆地笑了下，弱弱地喊了声，“高老师……”
高幸心里顿时漫起酸涩。
李父乐呵呵地把鸡蛋放进厨房，高幸趁机提了提李倩继续上学的事儿，这人露出一丝不悦，但话依旧客气着，“高老师，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白天要去镇上打工，傍晚回来就去地里，孩她妈刚生完孩子，不能干活，孩子爷爷奶奶要人照顾，孩子弟弟也得人照顾啊……”
张庭沐没忍住，“老人要照顾，弟弟要照顾，李倩才十岁，她不需要照顾？”
李父当即变了脸，“这是我家的事儿，要你管啊。”
张庭沐还要跟他争辩，高幸按住他的胳膊，对李父开口，“我知道您家里困难，但李倩学习很好，现在正是小升初的关键期，咱们学校对贫困家庭有政策，不仅全免学费，而且期末考试的前三名还有奖金。”
提到奖金，李父眼里闪过些许微芒，但很快又暗下去了。
“要是考不到前三，不就没奖金了吗。”不仅没奖金还耽误做家务，这得不偿失啊。
听到这话，张庭沐气得不行，“难道你让你女儿读书，是为了钱啊！”
这话一出，好面子的李父二话不说把两人‘请’了出去。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张庭沐不客气地拍门，“喂，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养不起你还生个毛啊！”
高幸叹了口气，“学长……”
张庭沐扭头对上高幸无奈的表情，还止不住吐槽。
“这狗男人，真是丢光全世界男人的脸了！”气得踹了脚门。
高幸神色倒是挺平静的，“这里观念落后，重男轻女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就算你骂他一百遍一千遍也改变不了他的思想，反而会让他觉得我们有利可图。”
“那现在怎么办？”张庭沐，“放弃了？”
毕竟再怎么样，也是他们村里自己的事，他们只是支教志愿者，用不了几个月就走了。
高幸秀气的眉心轻轻拧在一起，想起那个眼眸闪烁着期冀的小姑娘，又怎么舍得说出‘放弃’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