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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夜。

长安城西市边缘,“通宝居”赌场的招牌在夜色中散发着暧昧而油腻的红光,像一块刚刚从病人肺腑中咳出的凝血。

尚未踏入其中,那混杂着劣质烧酒、汗臭、廉价脂粉以及一种名为“贪婪”的滚烫气息,便已如同实质的瘴气,扑面而来,熏人欲醉。

推开那扇厚重的、用以隔音的棉布帘子,声浪与热浪瞬间将人吞噬。

偌大的厅堂内,人头攒动,喧嚣震耳。

油灯和烛火在弥漫的烟雾中摇曳,将一张张扭曲的人脸映照得光怪陆离。

这里有输红了眼、死死攥着最后几个铜板的苦力;

有赢了点小钱便忘乎所以、大声呼喝的市井无赖;

也有穿着稍体面些、却同样眼神亢奋、计算着赔率的小商人。

骰子撞击骰盅的哗啦声,赌徒们下注时的嘶吼声,赢钱时的狂笑与输钱时的咒骂声,交织成一曲属于欲望深渊的、永不停歇的癫狂乐章。

在这片沸腾的泥沼中,一个熟悉而更加萎靡的身影,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的野狗,蜷缩在最不起眼的墙角。

是福伯。

他来了。

仅仅三日,他仿佛老了十岁。双眼深陷,如同两个枯井,眼白上蛛网般的血丝更加密布,几乎看不到原本的眼白。

脸颊上的皮肉松弛地耷拉着,透着一股灰败的死气。

他身上那件短褐,皱得像在咸菜缸里腌了三个月,沾着不知是酒渍还是污秽的痕迹。

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反常地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绝望到极致的火焰,像即将燃尽的烛芯,迸发出最后一点骇人的光亮。

他从“蝎子”那里借来的、利滚利的高利贷,早已在两天前就输得一个子儿不剩。

这两日,他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的蚂蚁,想尽了一切能想到的办法。

他偷偷摸摸,战战兢兢,利用自己管理库房的些许便利,窃取了几件贾诩府中不甚起眼、短期内不易被察觉的器物

——一只鎏金铜碗,一对品相普通的玉珏,甚至还有库房里积压的几匹陈年旧帛。

他像老鼠一样,将这些赃物偷偷运出府,在远离西市的、更加混乱的南市角落,找了些不敢多问的黑市商人,仓促变卖,换来了些许在他看来是“翻本希望”的铜钱和碎银。

他怀揣着这最后的“希望”,再次踏入了这个吞噬了他一切的地狱。

他告诉自己,只赌一把,赢回本钱,还上那要命的阎王债,就立刻收手,永不再沾。

然而,赌场这个黑洞,从不相信眼泪,也从不兑现任何悔过的誓言。

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放大你内心最原始的贪婪,然后用最残酷的方式,将你最后的一丝侥幸和希望,连皮带骨,咀嚼得粉碎,连残渣都不会剩下。

不到半个时辰,也许更快。

他带来的那些用身家性命和背叛换来的钱,便又一次在庄家冷漠的吆喝声和骰子无情的滚动中,化为了乌有。

这一次,冰冷的绝望,不再仅仅是缠绕在心头,而是化作了三九寒冬最刺骨的冰水,从他的头顶猛地浇下,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将他从内到外,冻了个通透。

他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与虚无。

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这片喧嚣疯狂的炼狱,耳边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完了。

彻底完了。

偷盗府中财物,尤其是贾诩贾文和府上的东西……

一旦东窗事发,以那位“毒士”洞察秋毫的手段和冷酷无情的心性,他福伯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那将不仅仅是简单的处死,恐怕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刑。

而“蝎子”那边的高利贷,利滚利之下,已经变成了一个他穷尽十辈子也无法偿还的天文数字。

“蝎子”和他手下那帮人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那绝对是比官府的刑杖更加残忍血腥的存在。

断手断脚都是轻的,只怕会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后像一摊烂泥般被扔进长安城外的乱葬岗,任由野狗啃噬。

一幅幅凄惨可怖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腾、放大。

他仿佛已经能感受到冰冷的刀锋切入骨缝的剧痛,闻到乱葬岗那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像两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

万念俱灰。

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摸索着自己腰间那根用来束紧短褐的布带,眼神飘忽地寻找着房梁,一个可怕的、能够终结一切痛苦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间

——或许,用这根带子了结自己,是眼下唯一,也是最能保留一丝体面的出路了。

就在他神魂出窍,一只脚几乎已经踏进鬼门关的刹那,赌场入口处,棉布帘子再次被掀开。

一道身影,与这赌场内部乌烟瘴气、群魔乱舞的氛围格格不入,略显迟疑地走了进来。

来人一袭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衫,身形清瘦,面容带着几分长期伏案留下的书卷气,眉宇间更是凝结着一丝对眼前环境的明显不适与排斥。

正是化名“孟渊”的孤狼。

他站在门口,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那神态,像极了一个被损友硬拉来“见见世面”,却又本能地感到厌恶与不安的年轻读书人。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避开了那些吆五喝六、最为狂热的赌桌,目光在厅内扫视一圈,落在了角落里一张玩着最简单“押大小”、人数相对较少,也显得稍微“文静”些的赌桌旁。

他默默地走过去,在一个空位坐下,动作显得有些拘谨。

福伯那死灰般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个新来的、显得过分“干净”的年轻人,并未投入丝毫关注。

此刻的他,心如死水,外界的一切都难以引起波澜,除了那无尽的悔恨与对即将到来的毁灭的恐惧。

然而,接下来在这张不起眼的赌桌上发生的一幕幕,却像是一颗投入他这潭死水中的石子,起初只是微澜,继而掀起了惊涛骇浪,让他那原本空洞绝望的眼神,渐渐有了一丝异样、难以置信的光彩。

那个名为“孟渊”的青衫书生,起初的表现完全符合一个新手菜鸟的特征。

他只用几枚最小的铜钱,小心翼翼地押注,押“大”或“小”,动作生涩,甚至带着点笨拙。

输多赢少,很快面前本就寥寥的筹码又缩水了不少,引来同桌赌徒几声善意的、或者带着轻蔑的嗤笑。

但几轮过后,他似乎……找到了某种感觉?

他开始做出一个在旁人看来极其滑稽可笑的举动

——每次荷官开始摇动骰盅,他便微微闭上眼睛,侧过头,将耳朵朝向骰盅的方向,眉头微蹙,仿佛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什么。

那副模样,在这喧嚣震天的赌场里,显得异常突兀和怪异。

“嘿!快看那酸丁!干啥呢?听骰子?笑死个人!”

“读书读傻了吧?以为这是学堂里听夫子讲学呢?”

“装神弄鬼,哗众取宠罢了!”

周围的赌徒们爆发出阵阵低笑声和毫不客气的嘲讽。

然而,这些嘲笑声,在接下来骰盅揭开的那一刻,便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

当孟渊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极快收敛的精光。

他没有理会周围的议论,将面前所剩无几的筹码,毫不犹豫地推向了“大”字区域。

“开!四、五、六,十五点,大!”

荷官高声唱道。

他赢了!而且是押上了大部分本钱!

周围的人愣了一下,随即释然,纷纷嘀咕:“运气,走了狗屎运而已!”

但接下来,孟渊每一次下注前,都会重复那个闭目倾听的古怪动作。

而他的每一次下注,都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

“二、二、三,七点,小!”

“一、三、五,九点,大!”

……

当荷官第三次开出与孟渊所押完全一致的点数时,桌上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赌徒们看他的眼神,从嘲讽、不屑,渐渐变成了惊疑、审视。

然后,是石破天惊的一局!

骰盅落定,孟渊依旧闭目倾听,片刻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他将面前已经堆积起来的、相当可观的筹码,推向了赌桌上赔率最高、也最少有人问津的“豹子”区域!

“他疯了?”

“豹子?怎么可能!”

“赢了点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在一片难以置信的议论声中,荷官的手似乎都有些颤抖,他缓缓揭开骰盅

——“六、六、六!豹子!通杀……不,不对!这位客官,押中了豹子!”

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张赌桌,随即,如同火山爆发般,整张赌桌都沸腾了!

惊呼声、抽气声、狂热的叫喊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孟渊面前的筹码,已经从小小的一堆,变成了一座令人眼花缭乱、心跳加速的铜钱与碎银小山!

那些原本嘲笑他、质疑他的赌徒,此刻都用一种混杂着极致敬畏、赤裸嫉妒和盲目狂热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他们不再自己思考,不再相信自己的运气,而是像最虔诚的信徒追随神明一般,孟渊的手指向哪里,他们的赌注就跟到哪里,整张赌桌竟形成了一种诡异而狂热的“和谐”。

孟渊,成了这张赌桌当之无愧的,掌控胜负的“神”!

福伯站在远处,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擂动起来,如同战场上的催魂鼓。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原本浑浊绝望的老眼,此刻瞪得如同铜铃,死死地锁定在孟渊身上,仿佛一个在无边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骤然看到了前方出现了一片水草丰美的绿洲,不,是看到了救命的甘泉!

是巧合吗?是运气吗?

不!绝不可能!

一个人或许可以靠运气赢一次,两次,但绝不可能连续十几次,甚至精准地押中那概率低到令人发指的豹子!

这绝不是虚无缥缈的运气!

难道……难道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他真的……真的身怀异术?!

福伯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荒诞不经、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真实、充满致命诱惑的念头。

他真的能听出骰子的点数?!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同沾染了魔力的藤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滋长、蔓延,瞬间挤占了他脑海中所有的空间,将那无尽的恐惧和绝望都暂时排挤了出去!

他忘记了贾诩的酷刑,忘记了“蝎子”的屠刀,忘记了自己刚刚还萌生的死志。

他眼中只剩下孟渊面前那座闪闪发光的、足以改变他命运的钱山,以及孟渊下注前那神乎其神、却又被事实证明有效无比的“听骰子”动作。

如果……如果自己也能学会这一招……不,哪怕只是学到一点皮毛……

不!不需要学会!那太慢了,自己等不起!

只要……只要能求得他帮自己一把!

就一次!

哪怕就赢回本钱,还上那要命的高利贷,自己就对天发誓,立刻金盆洗手,永不再踏入这赌场半步!

早已被恐惧和绝望挤压到角落的贪婪,如同浇了油的枯草,轰然一声,再次燃烧起来,并且以燎原之势,瞬间压倒了那残存的一丝丝理智。

时机,已经成熟。

又一轮赌局结束,孟渊面前的财富再次膨胀。

他似乎被这接二连三的胜利和周围人的狂热吹捧弄得有些飘飘然,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略显迷离。

他顺手端起旁边不知谁递过来的一碗劣质酒,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举止间带上了几分酒意。

一个一直紧跟孟渊下注、赢了不少钱的粗壮汉子,满脸谄媚地凑上前,恭敬地递上一根油滋滋的肉脯:

“孟先生!您这手艺,简直是神乎其技,活神仙下凡啊!求求您,发发慈悲,教小人一两招吧?哪怕是指点一下怎么听个大概也行啊!”

孟渊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摆了摆手,舌头似乎都有些打结,故作高深地笑道:

“此乃……天机,天机不可泄露也……”

那汉子哪里肯罢休,继续死缠烂打:

“先生,您就行行好,透露一点点,一点点就好!也让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开开眼,沾沾仙气啊!”

孟渊似乎被缠得烦了,又或许是酒精真的上了头,削弱了他的警惕。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炫耀口吻,对着那汉子,也仿佛是对着周围竖起的耳朵说道:

“也罢,今日……今日便与你说上一句……

某这双耳朵,自幼便……便与常人不同,能闻百步之外蚁斗之声,能辨风中落叶之纹……

这骰子,在盅内翻滚、碰撞,其细微之差,落点方位,在我听来……嘿嘿,与掌上观纹,并无二致……”

他说到一半,似乎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闭上了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用力挥了挥手,试图掩饰:

“醉话!醉话耳!酒后妄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番看似醉后失言的“真话”,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在全神贯注、几乎将全身感官都集中在孟渊身上、伸长了耳朵的福伯听来,却不啻于九天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他不是靠运气!他真的身怀异术,能听骰辨点!

福伯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狂喜和一种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疯狂,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

他看着孟渊那张因为饮酒而显得毫无防备、甚至有些稚嫩的年轻脸庞,看着他面前那堆积如山、闪闪发光的财富,再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甚至背负着巨债的钱袋和未来。

他心中那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细线,彻底崩断!

他像一头在雪原中饿得眼睛发绿、濒临死亡的野狼,终于看到了不远处那只毫无防备、最为肥美的羔羊。

他眼中闪烁着复杂到极点的光芒

——有绝境逢生的贪婪,有走投无路的挣扎,有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更有一种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的疯狂。

猎人,已经将最香甜、最无法抗拒的诱饵,用最自然、最不经意的方式,抛到了这只已经被逼入绝境、饥不择食的猎物嘴边。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维持着醉意和“高人”的姿态,静静地等待。

等待这条已经完全被贪婪和求生欲支配的鱼,主动游过来,不顾一切地,死死咬住那个隐藏在诱饵之中、冰冷而致命的鱼钩。

福伯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干燥的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轻响,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他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仿佛要借此汲取力量。

他终于迈开了脚步。

那脚步沉重得像拖着镣铐,却又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一步,一步,穿过嘈杂鼎沸、群魔乱舞的人群,无视了周围的一切,目光死死锁定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散发着“财富”与“希望”光芒的年轻“赌神”,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挪了过去。

赌场外,长安的夜风依旧寒冷。

赌场内,引蛇出洞的风,已然刮起。

计划,在此刻,终于迎来了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收网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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