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在弦上滑动,调子慢慢铺展开,像铺开一匹浸了蜜的锦缎:“荷花开得最盛时,我就移到画舫上弹。你做的那个竹棚还在,爬满了紫牵牛,花影落在琴弦上,颤巍巍的,像你总爱捏我耳垂的手指。游客经过时要是问,我就说‘这是沈先生教的曲子’,他们准会说‘弹得真好’,我就笑,说‘是先生教得好’。”
“秋叶落时,我去后山的枫树林弹。你刻过字的那棵树该更粗了吧?去年你刻的‘云’字旁边,我补了个‘袖’,被你笑说‘画蛇添足’,可你摸那字的手,比摸琴还轻。枫叶落在琴上,我就捡一片夹在谱子里,等攒多了,给先生寄过去——虽然知道寄不到,可看着它们红得像火,就像先生还在跟我抢烤红薯,说‘皮焦的给你,我吃瓤’。”
“冬雪飘时,就在这屋里弹。炭盆烧得旺旺的,阿福趴在旁边啃栗子,糊得满脸黑,像只偷吃东西的松鼠。我弹到‘雁阵惊寒’那段,他准会抬头问‘云袖姐姐,这雁子是不是要回家了’,我就说‘是呀,它们要去找沈先生,把我们的话捎过去呢’。”
她的手指越弹越轻,调子像被雪压弯的梅枝,带着点颤,却透着股韧劲:“弦断了我就换,先生给的那盒备用弦还剩三根,够用到明年春天了。等阿福学会了‘落霞孤鹜’那段,我就教他‘秋水共长’,告诉他‘这里要像沈先生喝米酒时的样子,慢悠悠的,带着点醉意’。”
“茉莉爬满院墙时,会有蜜蜂来采蜜,它们振翅膀的声儿,正好合着曲子的节拍。雁子年年来,准能认得我,认得这琴声,它们往南飞时,翅膀上驮着的不只是阳光,还有我的调子——先生在南边闻到茉莉香,听见雁鸣,就停下来听听,那是我在说‘先生,我在呢’。”
最后一个音落时,炭盆里的火星正好爆了一下,亮得像她眼里的光。她抬头望我,睫毛上还沾着点湿,却笑得比炉火烧得还暖:“先生听见了吗?这调子,能撑到明年,后年,撑到阿福长大,撑到茉莉爬满整个院子——就当先生从没离开过。”
雪还在下,落在窗上沙沙的,像在应和着这无声的约定。我忽然觉得,这弦果然撑住了岁月,那些苦的甜的,笑的泪的,都被它细细密密地缠在里面,断不了,忘不掉,就像她眼里的光,亮得能照过整个寒冬,照到明年春,后年夏,照到岁岁年年……
(沈砚之的祷文)
雪落在窗棂上的声响,像极了云袖弹琴时,琴弦轻微的震颤。我坐在南下的船里,舱外是漫无边际的白,舱内烛火摇曳,映得案上那卷《平沙落雁》谱子泛着暖黄——那是她去年秋天送我的,末页还留着她用朱砂点的小标记,说“这里要慢半拍,像先生您散步时的步子”。
此刻我对着烛火,忽然想跟天上的神明说说话。不是求什么富贵平安,只是想讲讲那个总爱蹲在枫树下捡叶子的姑娘,讲讲她指尖的温度,讲讲那些被我藏在心里的、没说出口的惦念。
神明啊,您瞧见了吗?去年霜降,云袖在后山枫树林里追一只瘸腿的小狐狸,跑起来裙摆扫过满地红叶,像团跳动的火。我站在石径上看她,她回头冲我笑,鬓角沾着片枫叶,说“先生快来,这狐狸崽儿跟阿福一样笨”。那时风穿过树林,把她的声音吹得晃晃悠悠,我忽然觉得,这人间的好,大抵都藏在这样的瞬间里。您若有闲,能不能多留些这样的瞬间给她?不必轰轰烈烈,就像她捡枫叶时会哼跑调的曲子,就像她给阿福缝布偶时总扎到手,就像她煮茶时会忘了添柴,让烟把自己呛得直咳嗽——这些笨笨的、暖暖的时刻,求您别让它们溜走。
您大概也知道,她总爱替我操心。我坐船离京那日,她来码头送我,背着人塞给我个布包,里面是她绣的平安符,针脚歪歪扭扭,却把“砚之”两个字绣得格外重。她说“先生到了南边,要是想我们了,就摸一摸这符”。上船时我回头,见她还站在栈桥上,围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不肯倒下的小旗子。神明啊,求您让那围巾永远暖和些,别让寒风钻进去;求您让她站在栈桥上的时间短些,别总等着谁,别让她的脚冻得发僵。
还记得她刻在枫树上的“袖”字吗?就在我刻的“砚”字旁边,刻得浅浅的,像怕惊扰了谁。那天她举着小刀,手都在抖,我问她“怕疼?”,她梗着脖子说“才不”,可刻完后偷偷往手心里吹了半天气。后来每次经过那棵树,她都要摸一摸那个字,像在确认它还在。神明啊,求您让那棵枫树长得再结实些,让那两个字被年轮裹得紧紧的,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也能让她摸着时,想起那天我笑着骂她“傻丫头”。
她总说我喝米酒时“慢悠悠的,带着点醉意”,其实我是怕喝快了,错过她讲的话。她讲起阿福把栗子壳当糖吃,讲起紫牵牛爬满竹棚时如何招蝴蝶,讲起冬雪天炭盆里爆出的火星像星星——这些话比米酒更醉人。神明啊,求您让她永远有讲不完的话,让她眼里总闪着光,就算有天阿福长大了,就算竹棚上的牵牛谢了又开,她也能对着空院子,把往事讲得像新的一样。
前几日在江南遇着个卖花的老太太,说茉莉开得正好,我买了一小把,插在舱内的瓶里。花香漫开来时,忽然想起云袖院墙上的茉莉,去年夏天开得满院都是,她摘了串给我别在衣襟上,说“先生身上有花香,就不会被蚊子咬了”。其实我从不招蚊子,只是舍不得摘下来,那串茉莉枯了都还留在书箱里。神明啊,求您让她家的茉莉年年都开得旺,让她摘花时,指尖总能沾着香,让她觉得,这人间的芬芳,总在等着她伸手去够。
昨夜船过石拱桥,见岸边有个小姑娘在弹琵琶,调子像极了云袖常弹的“雁阵惊寒”。我忽然想起她弹琴时的样子:眉梢微蹙,手指在弦上起落,像在跟琴弦说悄悄话。有次她弹错了音,脸腾地红了,却梗着说“是弦不听话”。神明啊,求您让她的琴弦永远结实些,别总在她弹到动情处时断了;求您让她的指尖少些茧子,别让针线、柴刀、树枝把那双手磨得太粗糙——她的手,该是用来抚琴、摘花、给阿福梳小辫的,不该沾那么多硬茧。
对了,她总惦记着给我寄枫叶。去年冬天收到她的信,夹着片红透的枫叶,信里说“先生那边没有这么红的叶子吧?阿福说要把最红的留给先生”。其实江南的枫叶也红,只是没她捡的那片暖。神明啊,求您让她捡枫叶时,总能捡到最完整、最红的那片,让她觉得自己运气总那么好;求您让北地的雪别下得太急,等她把枫叶夹进书里,等她把给我的信写完,再轻轻落在她的窗台上,别惊着她。
我知道云袖总在担心我。她怕我在南边孤单,怕我遇着难处没人帮,怕我忘了北地的枫树林、竹棚上的牵牛、炭盆里的火星。其实我从没忘,那些她以为我没放在心上的小事,都被我刻在船板上了——每过一个码头,就刻一道,现在已经刻了十七道。神明啊,求您让她少些担心,让她相信,我走到哪里,都带着她给的平安符,带着她绣的帕子,带着她讲过的每一个笨狐狸、傻阿福的故事。
您若问我想要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不求功名利禄,不求长命百岁,只求那个总爱蹲在枫树下捡叶子的姑娘:
求她煮茶时别忘了添柴,却也别被烟呛着;
求她追狐狸时别摔着,裙摆别勾到树枝;
求她给阿福缝布偶时,针扎到手能有人替她吹吹;
求她弹“雁阵惊寒”时,弦不断,音不颤,像她心里想的那么好;
求她在北地的寒冬里,总有炭盆烧得旺旺的,总有暖酒温在炉上;
求她摸着枫树上的字时,能笑着想起我骂她“傻丫头”,而不是偷偷掉眼泪;
求她老了以后,还能跟阿福的孩子讲“从前有个沈先生,总爱慢悠悠喝米酒”;
求她这辈子,每天都能像捡着最红的枫叶那天一样,眼里有光,心里有暖,手里有琴,身边有阿福,有枫树林,有开不完的茉莉和紫牵牛。
至于我,能在南边的船上,借着烛火想想她捡枫叶的样子,能收到她夹着枫叶的信,能在梦里听见她弹错音时脸红的模样,就够了。神明啊,您若真能听见,就把我的福气、我的运气,都分给她吧——她那么好,值得这人间所有的温柔。
雪停了,舱外的天快亮了。我把这祷文折成小船,放进窗外的雪水里,让它顺着水流漂吧。说不定漂着漂着,就能漂到北地,漂到枫树林边,被那个捡枫叶的姑娘捡起来。她读的时候,定会笑着骂“先生又说傻话”,可眼里,总会有光的。
就像她总说的,光是能照亮很远的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