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得稳了,阿禾又拿起竹笛,这次没吹《折柳》,吹了段苏燕卿教她的《归燕》。笛声清亮,像有只燕子贴着水面飞,掠过芦苇,掠过石桥,往江南的方向去。笛声里,她仿佛看见烟雨楼的紫藤花又开了,紫得像片云,沉甸甸地压弯了枝。苏燕卿坐在廊下,手里拿着她寄回的荷叶,正对着阳光辨认上面的红绳,鬓边的玉簪亮得像落了星。而她自己,正踩着满地的花瓣,一步一步往廊下走,笑着喊“苏姐姐,我回来了”,声音像被春风泡过,软得能掐出蜜来。
廊下的铜铃又响了,叮铃叮铃,像在应和她的话。
第十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就洇开一片浅粉,像苏燕卿研开的胭脂被清水晕染,那粉色顺着云层的纹路漫延,边缘渐渐淡成乳白,再往高处便是掺了点青灰的天,像块刚被擦拭过的瓷盘。云层薄得透光,被风推得缓缓移,偶尔露出块湛蓝的天,像不小心打翻的靛蓝染料,在粉白的底色上洇出片透亮。船夫老陈蹲在船尾解缆绳,粗粝的手掌磨得麻绳“沙沙”响,绳结处的毛刺勾住他掌心的老茧,扯出细碎的纤维,落在舱板上,被晨露沾住,像撒了把细麻。他忽然直起身,腰杆“咯吱”响了一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清,朝船头喊:“姑娘,快看,前面就是西湖了!”
阿禾正对着铜镜梳理鬓发,镜是黄铜的,边缘刻着缠枝莲,花瓣被水汽浸得发乌,纹路里嵌着点铜绿,照出的人影带着点朦胧的暖,像蒙着层细纱。听见这话,手里的桃木梳“当啷”一声掉在舱板上,齿间还缠着根断发,黑得发亮。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到船头,竹笛从腰间滑落,悬在红绳上轻轻晃,穗子扫过船板的木纹,那纹路是水浸多年的深褐,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被扫得微微动,像只受惊的鸟扑腾翅膀。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远处的湖面像块被春水洗过的羊脂玉,温润得能映出云影,连空气里都浮着层玉的凉,吸进肺里,带着点甜。晨雾在水面上缓缓飘,薄得像蝉翼,被风一吹就轻轻散,露出下面粼粼的波光,像谁把碎银撒进了水里,又被鱼群搅得晃晃悠悠,银亮的光在眼底跳。岸边的柳树绿得发脆,枝条垂到水面上,新抽的柳叶是嫩黄绿,边缘卷着点红,像被胭脂点过。叶尖的露水积得饱满,“嘀嗒”一声落进水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圈圈相套,往湖心荡去,像无数个温柔的拥抱。有几枝柳条特别长,梢头浸在水里,被暗流推着轻轻摆,像有人在水下牵着它们跳舞,摆得急了,带起串细小的水泡,“啵啵”地破在水面上。
她扶着船头的木栏站定,指尖触到微凉的木头,上面还留着前几日雨打的湿痕,呈深褐色,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晕染得没了边界。木栏边缘被磨得光滑,是常年被人抚摸的缘故,凑近了闻,能嗅到木头的腥气混着水的凉,那腥气里还藏着点阳光晒过的暖,像陈年的木匣。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水汽的清冽,混着岸边早开的桃花香,扑在脸上像洗了把温水澡,毛孔都透着松快,鬓角的碎发被吹得贴在颊边,带着点痒。
远处的断桥在雾里露出个轮廓,青灰色的桥身浸在水里,像支横放的玉簪,桥洞下的水纹随着船动轻轻晃,把桥影揉成了团软的棉,白蒙蒙的,看不真切。桥栏上的石狮子被晨雾蒙着,只隐约看见个毛茸茸的影子,耳朵耷拉着,倒像苏燕卿廊下那只总爱蜷在竹椅上的白猫,冬日里总把爪子揣在怀里,尾巴圈成个团。三两只乌篷船在远处缓缓漂,船头的灯笼还没灭,昏黄的光透过雾霭,像颗颗没睡醒的星,船娘的咳嗽声顺着风飘过来,带着点烟嗓的哑,咳完了又哼起小调,调子软得像棉花。
阿禾摸出发间的栀子花,花瓣边缘已经有些发卷,像被揉过的纸,却依旧白得透亮,花心的黄蕊沾着点发油,亮得像涂了层蜜。香气被水汽浸得更浓了,往肺里钻时带着点微苦的甜,像喝了口加了蜜的薄荷水。她把花凑到唇边轻轻一吻,唇尖触到花瓣的凉,像触到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那凉顺着唇尖往心里钻,激得她打了个轻颤。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花放进水里,看着它顺着水流漂向远方,花瓣在水面上打着旋,像只不肯离去的白蝶,偶尔被风推得翻个身,露出背面浅绿的萼,上面还沾着点细绒毛,像裹了层霜。
花影落在水面上时,她忽然低头看向水里的倒影——发间别着临行前苏燕卿替她簪的紫藤花,干花被水汽润得微微舒展,紫得像团小小的云,边缘泛着点褐,是花干了的缘故,倒像给云镶了圈边。眼角的白翳淡得像层薄纱,被晨光映得发亮,能看清岸边桃树的枝桠,像幅用墨线勾的画,枝桠上的桃花是淡粉的点,星星点点的。而纱后面的光,亮得像刚被擦亮的银,漫无边际地淌进心里,把五脏六腑都照得透亮,连带着指尖都发了暖。
船慢慢靠近岸边,船夫老陈撑着篙,竹篙是青竹做的,梢头包着铁,锈得发褐,插进水里时发出“吱呀”一声,带着点闷响,像老骨头在呻吟。惊起芦苇丛里的几只水鸟,灰扑扑的,翅膀展开有半人宽,扑棱棱地往湖心飞去,翅膀扫过芦苇叶,带起阵细碎的响,芦苇秆子还在摇晃,叶尖的露水“簌簌”往下掉,像下了场小雨。阿禾看见岸边的石阶上,有个穿青布衫的老妪在浣纱,蓝靛染的布在水里泡得发深,像块浸了水的墨,木槌捶打衣物的声音“砰砰”响,每一下都带着劲,把布上的褶皱捶得平平整整。混着远处卖花姑娘的吆喝“新摘的桃花嘞——带露的嘞——”,像支热闹的晨曲,把雾都搅得活泛起来。
石阶是青灰色的,被水浸得发乌,缝里嵌着些细沙,是被湖水冲上来的。缝隙里钻出几丛新草,绿得能掐出汁,草叶上的露珠滚落到石缝里,润得苔藓都发了亮,像块块碎的绿琉璃,在晨光里闪着光。有只黑蚂蚁顺着草茎往上爬,腿细得像丝线,到了露珠边停住,触角碰了碰水珠,又慌忙退了回去,像怕跌进这小小的湖,转身往草叶深处钻,钻进了片新叶的褶皱里,不见了踪影。
“姑娘要在这上岸吗?”老陈把船泊在柳荫下,竹篙往岸边一撑,船身轻轻撞在石阶上,发出“笃”的一声,震得阿禾的鞋跟发麻,像踩着块震动的石头。阿禾点点头,弯腰拿起行囊,行囊是粗布做的,靛蓝色,被太阳晒得褪了些色,边角缝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是她自己缝的,线头还露在外面,像条小尾巴。里面装着苏燕卿替她缝的夹袄,月白色的细布,里子絮着新棉,蓬蓬松松的,针脚密得像紫藤的藤蔓,绕来绕去缠成一团,袖口收得紧,说是“防风”,里面还缝了个小口袋,放着她攒的几文铜钱,摸起来硬硬的。
还有半块没吃完的紫藤花糕,用油纸包了三层,纸角被油浸得发透,呈深褐色,散着点甜香,像刚出炉的糕点铺子。是苏燕卿凌晨起来烤的,面发得暄软,捏一下能弹回来,里面的紫藤花用糖腌过,咬起来带点韧,甜里带着点花的清苦。她还装着那幅画着西湖的绢纸,生宣的,吸了水汽有点潮,边角被她摸得发皱,卷成个细筒,用红绳捆着,上面的水纹用淡墨画的,却依旧清晰,像真的在纸上流,连波纹的起伏都看得清。
踩着跳板上岸时,跳板是块厚木板,被人踩得发亮,中间凹下去个浅弧,像被磨出了个笑窝。鞋底沾了点湿泥,褐黄色的,带着水草的腥气,踩在木板上发出“粘粘”的响,像嚼着块软糖。像三年前第一次踏上烟雨楼的石板路,也是这样的湿泥,沾在鞋上甩不掉,苏燕卿笑着说“泥是认人的,这是把你当自家人呢”。阿禾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是双青布鞋,鞋头绣着朵小小的荷叶,绿线已经褪色,变成了黄绿,此刻被泥水浸得发深,叶梗的纹路倒像活了过来,在鞋头轻轻晃,像真的荷叶在水里摆。鞋帮上沾着点芦苇絮,是前几日船过芦苇荡时挂上的,白得像雪,摸起来软软的,一吹就飞。
岸边的柳荫里摆着个茶摊,竹制的架子,搭着块蓝布,布上打了几个补丁,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吃饱了的鸟,翅膀都撑圆了。摊主是个梳双丫髻的姑娘,头发黑得像墨,用红绳扎着,鬓边别着朵半开的桃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看见阿禾就笑着喊:“姐姐要不要来碗新沏的龙井?刚从狮峰山上采的,带着露气呢!”她的声音脆得像咬冰糖,尾音带着点甜,手里的铜壶正往外冒白汽,带着股茶叶的香,像刚炒过的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