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刻着“三年”的砖前,刚要把宣纸往砖上敷,指尖忽然触到砖缝里的潮气比往常重。那潮气不是表面的湿,是从砖骨里渗出来的,带着股陈腐的土腥,像埋在地下的酒坛被挖出来时,坛口冒的气,混着陈年的灰味,往人鼻腔里钻。他屏住呼吸凑近,马灯昏黄的光打在砖面上,能看见“年”字最后一笔的裂缝竟比白日宽了半分,边缘的青苔被雨水泡得发涨,像泡在水里的棉絮,鼓鼓囊囊的,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落在他手背上,绿得发黏,带着湿冷的凉意,顺着皮肤往骨缝里钻。
他心里一动,拇指指甲顺着砖沿轻轻抠了抠。那砖硬得像铁,往常指甲抠上去只会留下道白痕,今天指尖却传来一丝松动的触感——砖面竟微微晃了晃。指节瞬间攥得发白,连带着手里的鬃刷都“啪嗒”掉在地上,在积水里滚了半圈,鬃毛散开,像朵狼狈的蒲公英。他慌忙扶住砖面,心跳得像要撞开胸膛,耳边只有雨打马灯的“噼啪”声和自己的喘息。
恍惚间想起曾听人说过,有些老砖为了藏东西,会特意留个空心夹层,砖面用黏合剂粘住,年头久了,遇着连绵的雨就会松动。那时只当是传闻,没放在心上,此刻掌心下的震动却无比真实。这“三年”砖,日日拓印时总觉得笔画深处藏着什么,像有人把话嚼碎了揉进砖里,如今竟真要露出痕迹来。
马灯的光忽然晃了晃,许是风从塔缝里钻了进来。他稳住呼吸,借着光往裂缝里瞧,只见深处似乎有团深色的影子,裹在潮湿的昏暗中,看不清形状,却像谁在里面藏了个梦,边角皱巴巴的,带着被岁月压过的痕迹,只等着被人轻轻一碰,就会抖落满眶的故事。他伸出指尖,悬在砖缝上方,迟迟不敢落下,怕这梦太脆,一碰就碎成了泥。
雨越下越大,马灯的光晕里飞着密密麻麻的雨丝,像谁把银线剪碎了撒在空中。他从拓包里摸出竹片,尖梢的棉絮早就磨没了,露出的竹骨泛着浅黄,带着常年被手汗浸过的润。屏住呼吸往砖缝里探,竹片触到的不是坚硬的砖壁,而是层薄薄的木塞,带着点松脂的香,混在雨气里,淡得几乎没有。
心“咚咚”跳得像打鼓,震得耳膜发疼。他用指甲顺着砖缝慢慢撬,指甲缝里渗出血珠,混着雨水滴在砖面,晕开个小小的红圈,像朵在雨里开败的石榴花。忽然“咔嗒”一声轻响,砖身松动了,里面掉出些碎木屑,带着股陈腐的霉味,落在手背上凉得像冰,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砖后的空洞比巴掌大些,黑黢黢的像只睁了半世纪的眼,默默看着塔下的人来人往。少年把马灯凑近,光晕里浮着个紫檀木槽,边角刻着回纹,纹路里嵌着砖灰,像谁在皱纹里藏了经年的故事。槽身被潮气浸得发黑,却依旧能看出当年打磨得极光滑,像块被人揣在怀里焐了多年的暖玉,摸着有种说不出的亲。
他用袖口擦了擦槽底的水,袖口的棉布吸饱了雨,沉甸甸的。打开木槽时听见“吱呀”一声轻响,像谁在暗处叹了口气,那声音裹着潮气,落在耳边竟有些痒。里面叠着封信,信纸是用菱叶汁染的,黄得像深秋的银杏叶,却带着韧性,边角被虫蛀了几个小孔,像姑娘绣花时扎的针眼,小得几乎看不见,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他把信揣进贴肉的衣襟,马灯的光晃得他眼晕,往回走时才发现雨丝落在脸上是热的——原来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蓑衣上的雨水顺着领口往怀里钻,却怎么也打不湿那封信,信纸被体温焐得渐渐软了,像块化了一半的糖,边角微微卷起来,像在撒娇。路过三潭时,看见水面漂着几盏被风吹翻的河灯,烛火在水里挣扎了几下,终究灭了,只剩蜡油凝成的白花花的痕,像谁没说完的话,泡得发涨。
回到铺子时,老拓工正守着炭炉烤红薯,炉膛里的火“噼啪”响,映得他满脸皱纹都泛着暖光,像幅被炭火熏透的年画。少年把信放在炉边的竹筛上,借着炭火的温度慢慢烘,信纸卷曲的边角渐渐舒展开,像渴极了的叶子喝饱了水。他凑过去看,睫毛几乎要碰到信纸,字是用胭脂写的,淡得像晨雾里的花影,得对着炭火的光才能勉强看清,笔画里还藏着细碎的金粉,是当年调胭脂时特意掺的,如今在火光里闪闪烁烁,像落在纸上的星子,眨着眨着就把人看湿了眼。
“吾夫亲启”——开头四个字柔得像水草,墨迹里裹着点胭脂的香,是那种江南女子常用的玫瑰露调的,淡得像隔着层纱。少年忽然想起帕子上的“卿”字,原来女子的笔迹都带着这样的温度,不是墨的凉,是指尖的暖。
信里说,嫁与石匠的三年,是她这辈子最暖的日子。开春时他总在砖上凿字,凿子撞在砖石上的“笃笃”声,像母鸡啄米,像心跳,她就坐在旁边绣帕,丝线在布上绕出朵半开的荷,针脚里全是那“笃笃”声的节奏。入夏时他去三潭采菱,回来时裤脚淌着水,菱角装在竹篮里,青得能滴出汁,他总说“卿卿尝尝,最嫩的”,手指上还沾着湖泥,却非要先剥好一颗递到她嘴边,菱角的甜混着泥腥,竟成了最好的味。
到了深秋,她的咳嗽声越来越重,夜里听着他在灶房煎药,药味混着他偷偷烤的红薯香,倒不觉得苦了。“药汤里有他烤红薯时蹭的糖霜,”信里的字歪了歪,像咳嗽时抖了手,“他总说‘苦药得配甜,日子才撑得下去’。”
“你总在砖后藏钱,”信里的字迹忽然抖了抖,胭脂的色深了些,像落了滴泪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圈,“以为我不知么?上次你袖口沾着的砖灰,比平日里厚了三分,定是又去拆旧砖卖了;还有那回你说去镇上买凿子,回来时鞋帮沾着当铺门口的香灰——我都看见了。”少年的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想起自己娘走前,爹也是这样偷偷变卖了木工刨,却骗她说去换了新布料,原来有些牵挂,从来藏不住,像砖缝里的草,不管怎么压,总会钻出来。
信纸中间有处褶皱,像是被人攥过,那里写着她把唯一的金钗融了,化成金线绣进了帕子:“知道你总在夜里摸那支旧钗,想给我打支新的。傻夫君,我要那金钗做什么?你刻字时我能递水,你采菱时我能剥壳,就够了。”她还说,帕子里的金线藏着星星,夜里拓字时,它们会替她照着他——少年忽然想起那帕子上的金线,在暗处发亮时真像星星,原来不是岁月偏心漏出的暖,是有人特意留的光,怕他走夜路时看不清。
信的末尾,胭脂的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像用尽了力气在写,笔画都虚了:“别再凿砖了,把钱攒着吧。找个会笑的姑娘,春天陪你采菱,秋天替你梳发,让她听你说刻字的事,像我当年那样。”最后压着片干菱花,是并蒂的,枯成了深褐色,花瓣的纹路却还清清楚楚,像在说“你看,我们曾这样好,好到连花都是一对”。
炭火“啪”地爆了个火星,落在信纸上,烫出个小小的洞,少年慌忙用手去捂,指尖触到的地方,胭脂的香混着菱叶的香,忽然变得很浓,像那年捡帕子时尝到的甜——那年他才十二,帕子落在青石板上,他捡起来时,帕角蹭过舌尖,尝到点若有若无的甜,像含了颗没化的糖。
老拓工把烤好的红薯递给他,皮焦得发脆,一掰就裂成两半,里面的肉软得像泥,冒着热气,甜香扑了满脸。少年咬了一口,甜香里尝到点涩,想起信里说的烤红薯,原来有些温暖,真的能隔着半世纪传过来,像炭火能烘开潮湿的信纸,像记忆能焐热冰凉的岁月。
“她什么都知道,”他含着红薯说,眼泪落在炭炉里,“他藏的钱,他的心思,她都知道。”
老拓工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粗布帕子递过去,帕子上沾着几十年的墨痕,像幅没画完的画,却藏着比画更沉的故事。
那天后,少年依旧每天去拓“三年”砖,只是拓片里多了样东西——他把那片枯菱花拓了进去。用最薄的蝉翼宣,敷在花上轻轻拍,连花瓣的纹路都拓得清清楚楚,像给花留了个影子,也像给那段日子留了个念想。他说要拓够一千张,像当年的石匠说的那样,等拓完了,就把信和帕子、还有这一千张拓片,一起埋回“三年”砖后。
“让他们团圆,”他对着砖缝轻声说,指尖抚过新拓的“年”字,那里还留着拓花时不小心蹭到的金粉,像谁眨了下眼,“像这并蒂菱,从来没分开过。”
雷峰塔的铃还在响,风卷着拓片的“哗啦”声,像谁在念信里的话,一句句,一声声,缠在潮湿的空气里,落进砖缝,渗进木盒,藏进拓片的纹路里。樟木箱里的《雷峰塔题刻录》又厚了些,只是最上面那张,永远留着“三年”的位置,旁边压着片新采的菱叶,绿得发亮,像在说:日子还长,总会有新的故事,连着旧的念想,慢慢往下走——就像砖缝里的草,枯了又青,青了又枯,却总能在某个春天,爆出点新绿来,让人想起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