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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我瞧见有官员在誊抄前朝女官名录。”郑女幼说,珊瑚镯子叮叮作响。

她压低了声音:“我找人打听过了,清河王把翰林院的藏书阁翻了个底朝天,你猜猜翻出来的都是什么书?”

“是类似于《女诫》《女论语》之类的书吧?”元韫浓冷笑,“你当我不知他要开女科?”

郑女幼错愕,“啊?你早知道啊?”

“他既然烧了三千册诸如此类的书,腾出翰林院西厢,要开这先河,也省了我的力。”元韫浓没回答什么,而是说。

带了些醉意,她秀秾的面孔盛开绮丽的烟霞,眸光却如常的清浅。

她说道:“明日你便去翰林院,伯父这头你不必管,我会去说。”

毕竟在这种老古董眼里,一个扶不上墙的阿斗总好过一个为官的荒唐女儿。

“应怜……”郑女幼怔怔地看着元韫浓。

元韫浓说:“只要你豁得出去,舍得下郑六娘这个身份,有什么不可以做?”

“可是,族中和我爹并非对我不好,而是……”郑女幼犹豫了。

“而是更爱男丁,对吗?”元韫浓一针见血,“所以你才无法完全舍弃他们,因为他们是不公,但却不是不爱。”

郑女幼哑然。

元韫浓道:“你不必为了这些而放弃自己,你可以自己想做的事情,也依旧可以去报效家族,提拔族亲。你要做的,只是不被这份不公束缚。”

郑女幼无法做到改变那些人的想法,但是可以迈出自己的步子。

有时候距离会产生美,郑女幼可以选择保持距离。

而她愿意提供给郑女幼这些助力,伸出援手。

郑女幼泪眼汪汪地看着元韫浓,“应怜……”

“怎么了?”元韫浓半醺着问。

“呜呜呜,得亏有你!”郑女幼哭唧唧地扑进元韫浓的怀里,“我这不做你的奸臣,都对不起你了。”

元韫浓哭笑不得。

郑女幼哭到一半又抬起脸,“你跟裴清都到底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元韫浓的目光放远了。

“那我也得劝劝你了。”郑女幼这个连定亲都没定过的人,一本正经道,“情爱这种东西跟穿肠剧毒似的,一沾上就完蛋了。要是让双方都苦,倒不如放手,让彼此解脱呢。”

跟慕水妃说的话何其相像。

元韫浓看向郑女幼,“你个从未看上过什么夫婿,成日里钻研画本子的死丫头,还说得头头是道的?”

郑女幼煞有介事:“不是我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好,清者,送我出去吧。”元韫浓撑着脑袋,站了起来。

郑女幼酒量比元韫浓好,连忙招呼周围一群人来扶元韫浓。

细碎的动静惊破了梦境,裴令仪猛然睁眼,冷汗浸透的后背撞上马车的内壁。

案头烛泪已经堆成了小山,他哑声问:“阿姊?”

近来多事之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是事情。

清河王府和元氏,四处打点,北州前线,宫中风波,无处不是需要耗精力消神气的。

他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天,方才居然在车内看着军报睡着了。

元韫浓携着酒气入内,绣鞋踩过裴令仪的袍角。

裴令仪慌忙去扶,被元韫浓一掌拍开。

他收回的手在背后发抖,面上却笑着递上醒酒汤:“加了甘草的,阿姊快……”

声音戛然而止,元韫浓忽然捧住了他的脖颈。

这是这些天元韫浓头一回主动亲近他。

“你怎么还在这里?”元韫浓问。

裴令仪的睫毛在眼睑下透出阴翳,喉结滚过元韫浓指尖,“我想等阿姊一块回去。”

食盒里的莼菜羹也早就冷透了,在府上他先前做好的饭菜也该是冷得不能再冷。

马车忽然颠簸,元韫浓踉跄着跌进他怀里。

裴令仪的手虚虚护在元韫浓腰后,连衣料都不敢抓实。

元韫浓起身坐稳了,“嗯。”

照样的冷淡,她只是有些醉,但也没醉糊涂。

一路无言,唯有月色清寂。

醉宿一夜,元韫浓起床时头疼,也早有备好了的醒酒汤。

昨日里没吃上裴令仪做的饭,今日他也照旧做好了饭菜,等待元韫浓。

看这架势,是非要她吃不可了。

元韫浓看着裴令仪这执拗的模样,一时失言。

“我没胃口。”她闭了闭眼。

“不吃饭对身子不好的。”裴令仪低着头说道,“阿姊多少用一些吧。”

元韫浓睁开眼睛看着裴令仪,重复道:“我没胃口。”

裴令仪垂着眼睛,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掌心,“阿姊若是真的不想吃我做的饭菜,我叫小厨房做些粥汤来。”

元韫浓没再说什么,而是疲惫地半合上眼,算是默认了。

于是裴令仪去吩咐底下人去小厨房做些粥汤来。

他看着元韫浓一小口一小口,勉强算是用完了半碗清粥。

“好了,现在可以了吧。”搁下碗筷,元韫浓有些麻木地说道。

裴令仪心脏猛烈地一缩,而后一阵钝疼袭卷。

半晌,他艰难道:“好……阿姊若是精神不济,便早些歇息吧。”

元韫浓便起身,又折回了屋内。

裴令仪蹙眉按住胸膛,想要压下心脏的钝痛,却无济于事。

他低眸看着已经冷透的饭菜,一个人坐在那里,端着碗筷吃完了这一顿。

他曾经是真的恨元韫浓,也是真的爱元韫浓。

就在前世,元韫浓对谁都会戴着那张假面,唯独对他不屑。

元韫浓甚至会将那种虚假的光投向任何一个人,却从未怜惜过他那片贫瘠的晦涩角落。

自顾自的美丽,无知无觉的生动。

可他唯一能做的,唯有趴伏在仇人身前,聆听教诲和辱骂,犹如丧家之犬。

元韫浓只是高高在上地,轻描淡写地瞥来一眼,瞥向为了一线生机而向敌人乞哀告怜的他。

只有像沈川、慕湖舟、慕水妃他们这样的人,才会站在元韫浓身边。

他嫉妒沈川的正直与清风朗月,他嫉妒沈川能如此顺理成章地迎娶元韫浓。

在得知沈川和元韫浓成婚的消息时,他都分不清那些愤慨、嫉妒、怨恨、悲哀里面,又或是更多东西里,有多少爱恨。

他想象他们交欢的场景,取而代之的念头在须臾之间萌发,若草木疯长。

凭什么沈川可以?

直到他或多或少明白了自己的心。

那时候的元韫浓已经成为了他的皇后。

可元韫浓依然不属于他,依然执着于沈川。

他爱元韫浓的清醒,又恨元韫浓的清醒。他爱元韫浓藤蔓般的依附,又恨菟丝子只是汲取养分,用完即弃。

所以重来一生,他真的奢想过什么都没发生,那面镜子或许就没有碎。

原来早就碎得拼不起来了。

但玉碎是玉的事情,裴令仪不能放弃拼凑。

他依然重复着一样的举动,哪怕得到的都是元韫浓的拒绝。

这个过程甚至让元韫浓有些倦怠了。

她受够了每天看着裴令仪这一副脆弱又落寞的模样,折磨彼此。

裴令仪时常自己下厨,但是做好的饭菜总得不到元韫浓的好脸色,元韫浓少有会去吃他做的,到最后都是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吃。

元韫浓默然地看着裴令仪在桌上摆最后一道翡翠虾仁,旁边的酱汁还是按她前世口味调,琥珀色里浮着碎冰。

分明她没有给出任何表示,但裴令仪依旧可以不厌其烦地演这个独角戏。

“阿姊尝尝这个吧,是我新学的。”裴令仪剥开荷叶糯米鸡,“我叫人试过了,味道也还过得去的。”

元韫浓凝视着裴令仪的双眸,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们的两世怨侣,又何必呢?

再继续下去,又何必呢?

重来一世,为什么不能放过彼此呢?

难道重活一世,还要走这样的老路吗?

亲吻的时候分不清爱恨,维护彼此的时候都说不出是不是因为多年以来的陪伴。

撕扯开旧伤疤后流了一地的血,痛成了那样还是没办法舍弃彼此。

这样身心俱疲,又何必呢?

元韫浓终于在这一刻决定,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拉扯。

“我们算了吧。”她说道。

裴令仪僵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她。

她怎么能说得这样风轻云淡,好像他们相伴的几千几万个日夜,好像他们所有的过去,都不值一提,不值一嗔,不值一哂。

“阿姊,你说什么?”裴令仪仿佛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骨节捏得发白。

元韫浓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们就算了吧。”

她垂下眼睛,“就当我们两不相欠。”

“我绝不允许,元应怜。”裴令仪回望向元韫浓漂亮又绝情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阿姊,除非我死。”

他抑制不住地发抖,元韫浓怎么能那么说?

他们纠葛了那么久,再坏也该向前世那样,或是亲手杀死对方。

而元韫浓怎么能说算了?怎么能说两不相欠?

他们合该互相亏欠。

“那你想怎么样?一起死吗?”元韫浓问道,“去阎罗殿上,叫阎王判判,是谁欠谁多些吗?”

她讽刺般笑了一下,“两世纠缠,无一善果,还不够吗?”

“三生也不够。”裴令仪却执拗道,“就算是到黄泉碧落,我也不会放手。”

“疯子……”元韫浓凝视着裴令仪蹙着眉,摇了摇头。

“阿姊若是不想要这样的孽缘,倒不如就此了结了我吧。”裴令仪引着她的手摸向自己的胸膛,“阿姊可以再来一次,往这里刺,指不定我化为幽魂就不能缠着阿姊了呢?”

一道似是寒芒的微光映着他温柔眉眼,元韫浓看着他,知道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你及时地死去了。”元韫浓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裴令仪微微一怔。

“你及时死去了,不必再反复咀嚼苦涩。”元韫浓抬眸望向裴令仪,“那我呢?”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是一张脆弱的白色绢纱,“你把我拖拽进这个牢笼里,自己却早早地抛下我走了,你有想过我吗?”

裴令仪哑然,失去了声音。

元韫浓说:“你自以为是地,非要把我留在权欲的中心,要我陪你困在那个压抑的牢笼里。”

“然后你就自以为为我安排好了一切,潇洒离开了。”

“你想过我吗?”

“慕湖舟、我的爹娘还有我的二姐,我的故友,都死了,沈川和慕水妃走了,当时在京中我只剩下了我阿兄。”

“哈,什么虞兮虞兮奈若何?你根本就没有真的想过我。”

裴令仪摇头,“不是,不是的,阿姊不恨我吗?如果那么苦,我死掉难道不才是对阿姊最好的吗?”

“那你为什么要活过来?又或者说,你为什么重来一生以后,还不愿意放手?”元韫浓反问,“如果你真的那么想,放手难道不才是更好的吗?”

她说出前世裴令仪死前的话:“这样就不苦了,清都,我不苦了,你也不苦了。”

裴令仪只是摇头。

他握着元韫浓的手腕,眼睛里闪着泪光,“我不放手……”

元韫浓看着他,眼眶泛酸,“清都,你真的爱我吗?”

“真的不是想要有人陪你,把我当成禁脔吗?你有没有想过,你或许只是怕一个人。”她轻声问,“所以之前是水妃姐姐,现在是我。”

“不是的,前世我感恩她对我的善意。”裴令仪还是摇头,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所措了一样,“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从头到尾爱的都是你……”

他尾音都带着颤抖:“阿姊,你相信我,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别丢下我……”

元韫浓闭了闭眼,眼下一处痣如点漆,犹若星辰碎光,“我没打算丢下你,我们已经捆绑得太深了,我只是不想再和你这样彼此伤害下去了。”

对于她来说,她重活一世却向最落魄的裴令仪伸出手,除了考虑过出路以外,无法忽略的是那一抹恻隐之心。

她的选择只有慕湖舟和裴令仪,而慕湖舟终究有齐家的血脉,背后是太后他们。

所以她又扶持了裴令仪,来保证第二条出路。

到了现在,元氏已经和裴令仪捆绑得太深了。

元韫浓也无法否认,她不只是恨裴令仪。

只是爱恨都模糊了。

两世了,她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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