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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字右谏议大夫已念不下去。

但那并排的帝后玺印,那两种笔迹共同书写的诏文,已经足以证明一切。

元韫浓平静地垂着眼,“接着念。”

右谏议大夫只得接着念下去:“皇后聪敏睿智,深谙政要。设若孤躬未克生还,皇后威望素着,当承社稷之重。即由皇后正位监国,权摄朝政,总揽万机。”

越念到后面,他额头上的冷汗就越淋漓不止,“内外臣工,视孤亲临。敢有不遵诏命、心怀异志、或行悖逆者……”

他再一次停了下来,冷汗连连。

“念。”元韫浓道。

右谏议大夫哆嗦着念:“敢有不遵诏命、心怀异志、或行悖逆者……杀无赦……钦此……”

心怀鬼胎的人更是没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尤其是右谏议大夫,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几乎瘫软在地。

那几个随他叩首的官员更是面无人色,抖如落叶。

孙鹃纨最先伏下身,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臣谨遵陛下与娘娘诏书,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臣子们跪成黑压压的浪潮,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浪。

“臣等谨遵陛下娘娘诏书!”

“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在巍峨的殿宇中回荡,元韫浓面无表情地听着这山呼,目光冷冽如冰。

这或许是她逼迫这些臣子们也得喊她万岁之后,他们山呼万岁最诚心的一回。

因为他们担心自己人头落地的恐惧,超越了对她的不满。

元韫浓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脸,最终定格在那瘫软如泥的右谏议大夫身上。

“小满。”元韫浓道。

“在!”小满立刻上前。

“传本宫令。”她的命令如同冰珠落地,带着金戈之音,“诏令西洲残存诸军,收拢部众,固守待援。凡有擅退一步者,斩立决。”

“诏令京畿元氏部曲私兵,整军,备战。”

“诏令天下州府,粮秣、军械、丁壮,按战时律令,即刻征调,不得延误。”

“着岐王、大理寺卿、郑翰林学士会同六部主官,总揽朝政,稳定后方。凡有延误军国、动摇人心者——”

元韫浓声音幽冷:“杀无赦。”

“臣等遵旨!”以岐王为首,众臣肃然应诺。

不少人面面相觑,元韫浓这意思,是打算还要派兵去战吗?

还有谁能战?如今留在朝中的武将,重要的只剩下岐王、元蕴英和孙鹃纨三人。

再派人出去,京华守备空虚,容易被攻下啊。

但是元韫浓没说,眼下他们也不敢再问。

“右谏议大夫。”元韫浓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拖出去,剐了,头颅悬于城门示众。”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关头,元韫浓连斩连杀那么多人,这个魄力,这个铁血手腕。

元韫浓笑了一声:“本宫要那颜律知道,投敌的狗是什么下场。”

死寂里,只有殿外凛冽刺骨的寒风吹过声。

元韫浓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瘫软在地的右谏议大夫身后,方才附和的投降派臣子。

“至于你们。”元韫浓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他们如坠冰窟,“流放去北凉。”

这几人抖得如同风中残叶,想要求情,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生怕流放变斩首了。

他们怎么样都比右谏议大夫好。

“除了说投降的,还有方才说南迁的,也很好。”元韫浓微微颔首,嘴角弧度加深。

“那本宫北上期间,就劳烦说要南迁割地的几位爱卿祈福了。”她逐一扫视过那几个同样抖如筛糠的官员,“这些日子不必上朝了,每日辰时身着素服,于宫门前向北长跪,为本宫与陛下祈福。”

“跪到本宫归来,或是大裴倾覆为止。”元韫浓柔声道。

这几个臣子犹如被抽走了脊梁骨,他们最好面子,这是日日示众,钝刀子割肉啊!

“本宫不希望再听到什么怯战之论,若再有人动摇人心,说陛下身亡。本宫便成全你做个忠臣,一块去陪陛下。”元韫浓道。

先前他们或许总想着她不敢再杀他们,这会他们也应该明白,不管是谁来,她都会杀。

元韫浓语罢,不再看众臣子,转身在霜降的搀扶下,离殿而去。

宦官高喊退朝。

元韫浓被扶着踏上凤驾,坐在温暖的车内,她阖上眼眸。

“启程。”片刻后,元韫浓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车门传出。

“起驾——”宦官尖利悠长的唱喏刺破寒风。

车轮辚辚,碾过青石板路。

元韫浓靠在玄木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驿卒带来的那个布囊。

除了军情,布囊里只剩下一封裴令仪的亲笔信,还有一枚只嵌了红宝石的素簪。

想来是裴令仪想要打造雕刻,却还没来得及。

裴清都,前世算,今生算,你算计了一辈子,难道死都要给留下这么个烂摊子。

你怎么能死?你又怎么敢死?

……也好。

这盘棋,我替你下完。

要么赢,要么一起输得干干净净,什么都别留下。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禁宫之上。

凤仪宫内殿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罩里不安地跳动,将元韫浓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摇晃不停。

白日里喧嚣的凤冠、繁复的翟衣早已卸下。

她只穿着一件素白的中衣,墨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衬得脸色在昏黄的灯火下愈发苍白。

如同上好的薄胎瓷,一触即碎。

唯有那双眼睛,像燃尽了所有情绪后剩下的两簇幽冷冰焰。

元韫浓拆开了那封写着“阿姊亲启”的信,展开信纸。

裴令仪的字迹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潦草,仿佛是在极匆忙、极紧迫的情形下写就。

就连墨迹似乎都带着浅淡的血色,似乎是墨不过,以血来凑。

阿姊吾妻如晤:

见此信时,不知生死。玉涵关前恐是死局,生死未知,是我愧对阿姊。

不必为我悲恸。你我皆知,这江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是未能与阿姊同老,是我此生之憾事。

朝中诸公,可用者用,可杀者杀。

普天之下可以下完这盘残棋者,唯有阿姊一人。无论输赢,我都认。

阿姊总笑我啰嗦,可还是且容我再絮叨一回吧。

今冬风雪大,阿姊记得关窗,切勿在窗边只着单衣小憩,去岁阿姊便为此染了风寒,咳了半月。雪夜难眠时含一片参片,莫仗着炭暖便硬抗。

阿姊,你看见这雪了吗?送我远征时,你说白头。彼时你我发间皆落满碎雪,而今浔城雪更深,盔甲尽白,却不能拂去阿姊眉间霜寒。

念及此后岁岁隆冬,阿姊莫再为我守岁,若觉冷清,岐王府琼花树下,埋有青梅酒。阿姊可取饮,小酌一杯,但不可多饮。

凤仪宫殿前琼树,我已命人斫去虬枝。今冬雪大,恐枯枝断落惊阿姊清梦。来年,阿姊便能见琼花如雪了。

阿姊需替我多看看春日的金明池涨绿夜雨,夏夜的流萤穿荷,秋晴时南飞的雁阵,一一看遍。

雪更急了,寒气浸骨,倒生出几分暖意来。

夜半恍惚间,我曾见阿姊提灯立于风雪中,鬓发皆白,唤我回家。

我们约好的,要一起去看春雪。

血墨已冻,勿念,勿为我守。

阿姊,千万珍重。

夫清都于浔城绝笔

信的末尾,字迹愈发凌乱,墨迹越淡越浅。

没有朱砂御印,只有一点早已干涸的红褐色血迹。

像一颗凝固的泪,又像一枚无声的烙印。

元韫浓握着信笺的手有些颤抖起来。

原来裴令仪连身后事,都算得如此决绝。

元韫浓取出那枚素簪,在灯下看着素簪,将它握在掌心里,红宝石却一点点融化了。

是红蜡。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展开红蜡里面藏着的纸条,展开在昏黄的灯火下。

红蜡混着凝固的血痂,字条上赫然被人写下了小如芥子的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灯苗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死当长相思?裴令仪是真的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无论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前世裴令仪在太医那里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后,亲口告诉元韫浓的。

那时候元韫浓跟裴令仪正在僵持,他们没有后嗣,前朝的臣子却催命般地催促。

跟报复般,在裴令仪最后一次彻底镇压下北凉之后还朝,元韫浓挑衅似的去元氏抱了一个婴孩回来,假意说是自己与旁人生的,要留下来。

实际上那个孩子,她只是抱来养在身边几日而已。

裴令仪让她将孩子送去白云观,她却坚持要将孩子留在身边。

“那此子便不能是阿姊与别人的孩子,而是我与阿姊的孩子。”裴令仪在沉默之后道。

那会元韫浓才发现,裴令仪是真的不在乎。

他不在乎这个孩子身上有没有流淌自己的血,他只要元韫浓的认可。

元韫浓觉得不可置信,然而翻涌在内心深处的,是一种难言的愤怒。

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在气什么,更深的却是一种无力。

而裴令仪平静地告诉她:“阿姊不必忧心,太医给我诊过脉了。将死之人,命不久矣,我不会再缠着阿姊很久了。”

元韫浓凝滞片刻,然后生涩地开口问:“大限将至,告诉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裴令仪摇了摇头。

他的睫毛扑朔了一下,“我只是觉得,阿姊知道此事,会高兴的。”

“你觉得我会高兴?”元韫浓看着他,笑出了声。

“阿姊会高兴的。”裴令仪轻声道,“没有我,都会好的。”

前世报死讯,今生托死后。

元韫浓盯着那一行诗,无比艰涩。

裴令仪离京之前,毫无征兆,他除了粘人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处理政务的时候,元韫浓就仰躺在他腿上看奏章。

但是裴令仪总是看着看着就望向元韫浓,元韫浓觉察到他的视线,也不会拆穿。

裴令仪弯下腰,凑在元韫浓耳边,“阿姊,我想到一首诗。”

元韫浓用鼻音回应了一声:“嗯?”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他轻声道,勾了元韫浓的一缕发丝。

“不是结过发了吗?”元韫浓问。

“是,下一句是……”裴令仪轻笑道,“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今夜正是你我欢娱之时,相依相伴,切莫负这良辰美景。

“好啊。”元韫浓也笑起来,伸出手臂揽住了裴令仪的脖颈,“可别辜负了良辰美景。”

裴令仪笑着吻下来,两个人坠入了柔软的绫罗绸缎之中。

裴令仪在离京前时常提起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元韫浓只以为他是惶惶不安,如今才想到,那美好的两句诗后面紧随而后的含义。

分明就是即将远行的征夫起身去看夜色多深,将要依依惜别。

此去征战,重逢难料,执手相看泪眼,长叹生离别。

所以请妻子尽情爱春日繁花,不要忘记欢乐的时候。

再告诉妻子,若能生还,定当归来团聚。

若是死去,也会永永远远地思念你。

完完全全就是在劝说,生还了就是团圆,哪怕是我死了,也要好好活下去。

风雪呼号着卷过殿外,殿内却死寂一片。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元韫浓看着掌心融化的红蜡和字条,轻声念出前两句美好之后,裴令仪未尽的诗句。

红蜡像是血液般顺着她的指掌蜿蜒流下,滴在地上,“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她垂眼看着红蜡在地上晕开,“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元韫浓紧紧地攥住了那张字条,小字仿佛深深刻进掌心,嵌入骨血,“努力爱春花,莫忘欢乐时。”

她轻声道出字条上的诗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短短十字,才是真正的与妻绝笔书。

元韫浓望向窗外,窗外雪依旧,却无声息,雪光莹白,从无夜归人。

何处才是春天?

元韫浓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骗子,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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