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散去后,佟雪独自端着水杯,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壁,缓缓吹开升腾的热气。
她垂眸凝视着杯中翻涌的涟漪,瓷杯映出她平静的侧脸,可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却出卖了真实心绪。
那些恶意揣测如附骨之疽,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地震时她慌乱中抱住谢云旺的场景,明明只有寥寥几位厂领导目睹,要么是平素关照她的长辈,要么是与谢云旺交好的同僚,按理说绝不会向外泄露;
再者,她向来待人以诚,工作中与同事相处融洽,从未与人结怨,甚至总以善意对待每一个人。
这张充满恶意的大字报究竟从何而来?
是部里领导授意厂中某人,借此事寻衅探风,企图揪出谢云旺的把柄?
还是厂里高层想安插亲信,借刀杀人?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却找不到答案,徒留满心的迷茫与愤懑。
宋东方上班后,第一时间赶到佟雪办公室,目光满是疼惜:“孩子,别怕,有叔在!”
其他厂领导也纷纷以不同方式表达关切,有的打来电话轻声宽慰,有的亲自登门探望。
那些曾到她家饮酒欢聚的人,更是言辞恳切地安抚她,让她安心。
厂领导召开紧急会议,态度鲜明地强调:
任何揭发检举都必须有理有据,大家要充分信任组织部门,所有问题需同步向组织汇报,并提供切实证明。
组织部门也郑重承诺,会全力保障揭发者的安全,绝不泄露任何个人信息。
然而,数日过去,那位匿名造谣者始终未曾露面,既未向组织举证,也未提供任何实质证据。
陈国兴私下找过门卫打听情况,警卫却一脸无奈:“夜里轮岗休息,早上听见动静才发现大字报,实在不知道是谁贴的。”
一时间,关于谢云旺和佟雪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成了厂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轻信大字报内容,阴阳怪气地议论:“一个小姑娘,没什么突出业绩,凭啥能当干部?背后肯定有猫腻!”
也有人坚信谢云旺的为人,摇头反驳:“老谢不是那种人,这分明是恶意中伤!”
还有人拿陈国兴的话做文章,冷嘲热讽:“洞房的事,外人谁能知道真假?当年林还信誓旦旦证明叶群是女孩,后来不也真相大白了?这种事,真真假假,只有当事人心里清楚。”
面对这些无端揣测,佟雪百口莫辩,整日郁郁寡欢。
陈国兴同样苦闷不已,他对佟雪深信不疑,心中满是对造谣者的愤恨,恨不得揪出幕后黑手狠狠教训一顿,可茫茫人海,连个怀疑对象都没有。
一天傍晚,陈国兴下班后没有回家,径直来到练武场。
春日的练武场四周,嫩绿的小草星星点点冒出头,宛如一张未织就的绒毯。
学校房后那排碗口粗的树木还未完全返青,枝干泛着淡淡的黄。
师傅站在树下,掌心轻轻拍打着树干,似在唤醒沉睡的生机。
陈国兴闷头走过去,对着旁边一棵树狠狠踹了一脚,枯枝被震得簌簌作响,他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下又一下地踢打着,直到累得气喘吁吁,瘫坐在地。
师傅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陈国兴喉头哽咽:“这叫什么事啊!”
“别往心里去,你和小雪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蝲蝲蛄叫不耽误种地,过段时间,这风头就过去了。”
此时的佟雪,在家中左等右等不见陈国兴归来,心中不安愈发浓烈。
她骑上自行车,一路寻到练武场。
远远望见场地上,葛根柱身着轻便春装,正扎着马步,拳风虎虎生威;
陈国兴则弓着身子,绕着场地疾走,每出一拳都伴随着一声暴喝“嗨”,仿佛要将心中的愤懑尽数宣泄。
“你怎么来了?”陈国兴看见佟雪,停下动作,快步迎上前。
“今天厂里没事,闲了一天。下班想练练拳,出出汗再回去。”他解释道。
“饭做好了,我也不饿,猜你在这儿,就过来看看。”佟雪轻声回应。
葛根柱收了招式,笑着招呼:“小雪来啦!快瞧瞧,我们这功夫有没有长进?老头子我这精气神还行吧?”
“老爷子,您这精气神,厂里谁能比得上?大家都说您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佟雪笑着恭维。
葛根柱爽朗大笑:“哪是什么高手,我就是心态好。管不了的事,不瞎操心;能做好的事,就尽力去做。把自己日子过舒坦了,才能和你师娘长长久久。”
“老爷子说得太对了,我们得好好跟您学。”
练完武,陈国兴和佟雪并肩推着自行车,沿着女儿河堤岸往家走。
工厂广播里《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的歌声随风飘荡,河水拍打着堤岸,溅起细碎的水花。
堤岸上,野草东一簇西一丛,稀稀拉拉地生长着,泥土丰厚处绿意盎然,而嶙峋的石头上却寸草不生。
正是这些沉默的堤石,年复一年守护着三线厂区。
小鸟在水草间穿梭,欢快地捕食着飞虫,仿佛早已忘却去年那场灾难,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小世界里。
与此同时,“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
蔡喜力在车间宣传栏贴出一张大字报。
次日,一张匿名大字报《看清蔡喜力假面,更好地开展批d、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赫然出现在宣传栏。
上面写道:蔡喜力表面革命口号喊得响亮,私下却满脑子儿女情长,分明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作祟!
他总借着工作名义照顾曲静娴,给这个不务正业的“资产阶级小姐”行方便,这种人哪有半点革命者的样子?
又过一日,第三张匿名大字报为蔡喜力正名,称赞他为人正直、革命立场坚定,是青年中的表率。
可话锋一转,又将矛头指向曲静娴:“曲静娴整天就知道打扮臭美,摆着千金小姐的架子,不学习马列主义,一门心思就想着谈恋爱、占便宜!”
厂里人看了这些大字报,忍不住调侃:“批d大会倒成了厂里的‘内斗会’,小蔡成了‘双面人’,一会儿被批,一会儿被夸。”
这场风波意外促成了一段姻缘。
曲静娴从这些争论中,读懂了蔡喜力的真心,终于下定决心接受他的感情。
下班前,她当着众人的面,红着脸走到蔡喜力面前:“喜力,我想清楚了,咱俩挺合适的。不过,你得找个靠谱的介绍人,去我家提提亲。”
同事们纷纷鼓掌叫好,蔡喜力激动得连连点头。
第二天,他就请车间会计出面,正式向曲静娴家提亲。
“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浪潮下,人们积压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
有人借此机会理性表达观点,让问题越辩越明;可更多人却在私心驱使下,将大字报变成了泄愤工具。
各单位“上纲上线”的斗争不断升级,有人因为随口称赞过d的某个观点,或是对“包产到户”略有认同,就被揪出来批判;
还有人因为工时比别人多,就被质疑“重生产、轻政治”。
徐志海陷入两难境地,生产任务完不成,无法向上级交代;
狠抓生产,又怕被群众指责不支持运动。
曾经激励生产的“日日红”“赛班产”口号,如今也成了斗争的靶子。
学校同样被卷入这场风暴,教室外墙贴满了大字报。
初中生们纷纷批判老师布置作业、考试监考严格,强烈要求取消考试。
杨校长迫于压力,在课间操时宣布:“从今天起,学校不再组织考试!”
谁知当天下午,就有学生贴出大字报,扬言要效仿当年的“白卷先生”。
同学们私下打趣:“想当白卷先生也没机会了,毕竟现在都不考试了!”
当然,也有学生的批判直指要害。
一名学生在大字报中写道:“孙家玉老师上课时解释‘先生’一词,竟说‘先生就是先生出来的人,白卷先生就是第一个交白卷的人’。这分明是对革命战士的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