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棣难得严肃了一回,一张稍显稚嫩却早已被风霜磨砺过千万次的脸上扬起浅浅的笑容,眸子平静而柔和的看着面前语气担忧的少年,“放心吧。”
沈泠慢慢松开手看着杨棣的背影消失在街头小巷,久久没有回神。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已经告一段落,沈泠回到了起早上朝,听着朝政打哈欠的日子,听其他国子监的博士说,那些学生自从他回来以后上课的精神气都好了不少。
沈泠不懂,反正他的精神气没好到哪里去,那些个学生聒噪得很,问的问题也是无奇不有,他有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合理的回答,索性就找一些挂钩的事情糊弄过去。
但杨棣自从那天下午分别后就再也没有来找过他,沈泠觉得奇怪,去杨家找了杨棣几次,杨母都说杨棣不在,然后又去问了姜羡安,姜羡安也说不知道。
沈泠的心中愈发不安,于是特意休沐一天,蹲在杨家门外等着,从早上到正午,杨家的门一直紧闭着。
沈泠不知道自己在外面等了多久,有多少个人从他身边经过,直到最后终于等不下去了,翻墙进了杨家,低低矮矮的篱笆墙其实挡不住什么人,沈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外面站那么久,一直到看见杨棣了无生气的躺在床上,他才知道,他迟迟不肯踏入的是自己的心。
沈泠学过一点药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门外汉,自然知道没有什么病能昏迷四五天后自己突然好了,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自认天资聪明,没有什么能瞒过自己的眼睛,可唯独不知道的是,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第一个选择视而不见的就是自己的心。
他心存侥幸,所以迟迟不肯踏入。
“沈大人……”端着药从厨房走出来的杨母看着呆站着的沈泠,满是憔悴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沈泠闻言转过身来,轻轻关上杨棣房间的房门,走下台阶行礼道:“杨伯母。”
杨母点点头,看了看房间门,良久问道:“沈大人都知道了?”
沈泠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省之他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吐血不止,我请了好几个大夫,好不容易止住了磕血,人却不行了。”
“他晕倒前交待我不能将这件事情告诉你,说已经麻烦了你很多了。”
“沈大人……一直以来省之这孩子都麻烦你了。”
姜羡安是在京都城外的溪边找到沈泠的,少年坐在溪边的桃树下,静静的看着眼前不断向前流动着的溪水。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姜羡安看了半晌,抬脚走到沈泠身边坐下。
杨棣的模样一直在沈泠脑海里挥之不去,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自此之后,心中有了一道跨不去的天堑。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姜羡安嘴角牵强的笑容消失不见,想起自己去杨家探病的那天,“嗯。”
他不仅知道,还亲眼目睹了杨棣磕血的样子。
“省之今年才二十有三。”
沈泠看着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溪水,姜羡安紧抿着唇没有说话,眼眶却不自觉的红了。
“科考结束那天,我还和他一起在这里喝酒,”沈泠像是自虐一般,自顾自的说道,“他比我更有志气。”
“第一次见他,还把他认成了书馆请的打手,现在看来,省之的文人骨当真是无人能比呢。”
姜羡安认同的轻轻笑了一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静静的并列坐着,良久,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我不如他。”
天边的晚霞变成了深红色,伴着渐渐变暗的天色,一种接近绚烂的悲凉感油然而生。
沈泠回到住所就看见了早已在小院里等着他的王喜,眸光一闪,弯腰行礼道:“王公公。”
王喜笑着看向沈泠,“沈大人,陛下有请。”
宣政殿内,靖帝独自坐在案台前,盯着面前错综复杂的棋局,手里握着的棋子迟迟没有落下。
沈泠跟着王喜放慢脚步走进去,王喜见已经将沈泠带到,行了个礼就又退了出去。
沈泠点点头,向前走了一步:“微臣沈泠,拜见陛下。”
靖帝没有说话,从棋局中抬起视线扫了沈泠一眼,良久,沉声道:“自己找地方坐。”
闻言,沈泠环视周围,发现除了靖帝对面之外,没有其他可以坐的地方,嘴角挂起一抹苦笑,抬脚走了过去。
靖帝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眼在自己对面坐下的沈泠,故作疑惑的向四周望了望,“没有其他可以坐的地方了吗?”
沈泠看着靖帝疑惑的侧脸,语气平静的直接说道:“臣,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坐了。”
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靖帝将头转回来,眼里带着笑意,“这是你自己选的。”
“确实是臣自己选的。”
靖帝的手指揉搓着夹在指尖的那枚黑棋,一双锐利的眼睛看着对面面色平静的少年,眸色复杂,“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沈泠唇角带出一抹浅笑,声音轻轻柔柔的,让人觉得这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情,“微臣从前只想要一座属于自己的宅子。”
“现在呢?”
“权利。”
靖帝眸色一凝,一眨不眨的看着沈泠。
“微臣现在想要仅次于陛下的权利。”沈泠眸色淡淡的说道,没有野心,没有渴望,就好像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一样。
靖帝轻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伯父都不敢如此和朕说话。”
“所以伯父成为不了陛下手中想要的剑,”沈泠语气平静的说道,“陛下从刚开始就在逼臣。”
“蒋澜的文章明明比臣的更符合南靖如今的状况,可陛下你偏偏要赐臣状元,赐臣开朝以来状元入仕的第一个正五品官位,为的就是让臣上朝听政。”
“永城水灾,京都御史案,一直到刚才,陛下都在逼臣做决定。”沈泠一字一句的说道。
宣政殿内靖帝沉默了良久,手中的棋子终于落在了棋盘上,“沈民则,朕能给你一人之下的权利,你能给朕什么?”
沈泠看着棋盘上新落下的棋子,轻声道:“微臣能给陛下什么,陛下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
靖帝紧紧的盯着沈泠,半晌,大笑了几声:“沈泠啊沈泠,这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