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明月楼,楼鹤看着手中的信纸,良久,将它放在烛火之上,瞳孔里映照着火焰燃烧的样子,看着它慢慢燃烧殆尽,慢慢松开手指,仅存的纸角飘落在地板上。
夏于筱看着地板上散落的书籍,一时找不到了落脚的地方,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书,向前走去。
夏于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夏于筱听说来送饭的人全都被轰出去了,心里放心不下,想着来看看,一打开门就看见了这副景象,眼里的担忧更甚。
她看着跪坐在地上衣服满是褶皱的人,放慢脚步慢慢走近,蹲下身看着身侧满脸疲惫的人,夏于时全然没有注意到蹲在他身侧的人,直到转身去拿书,对上了夏于筱的脸,神色一怔,良久才轻声说道:“姐。”
夏于筱看着面前眼里满是血丝的人,伸手将他脸侧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手掌轻轻放在他的脸侧,许久没打理的胡渣刺着她的手掌,心头传来一阵绞痛,眼眶一热,她急忙收回手低下头,将怀里从地上捡起来的书,整齐的放在地上。
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卡在喉咙里,像刺出了血一般,干涩的铁锈味涌了上来。
情绪将她吞没,眼泪不知何时流了出来,滴落在书页上,晕染开来,视线模糊之间,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擦掉她眼下的泪水。
夏于筱抬头看去,眉眼间皆是疲惫的少年此刻满眼笑意的看着自己,手指轻轻擦掉她脸颊上的泪水,语气沙哑:“我可以的,对吗?”
夏于筱闻言嘴角微微上扬,轻“嗯”了一声,点点头。
夏于时捡起地上的册子,手指指着册子上的几个字轻声道:“父亲去世前一直在想办法救沈泠,这个或许能行。”
夏于筱闻言顺着夏于时指的地方看去,“消凝丹?”
夏于时点点头,轻声解释道:“消凝丹,消凝,就是将他体内的内力全都消散,再重塑经脉,但这种重塑的经脉,是不能练功的。”
“而且,很容易出意外。”
房内安静了一瞬。
“这是唯一的办法。”
夏于筱看着那本厚厚的册子,沉默了良久:“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哪怕只有一种救沈泠的办法,哪怕这个办法有风险,那也是一件好事。
她得承认她现在是自私的,她这一刻根本就没有去想过沈泠愿不愿意醒过来,愿不愿意那样的活着,她只知道太多人想让他活下去了。
夏寂、夏于时、燕桧、暮云丘包括她自己。
这么多人托举着沈泠向下沉的灵魂,所以,哪怕只有一种办法,她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夏于时闻言一愣,低头看着册子上的字:“还差一味药材。”
“我与燕师兄找了很多古籍,那味药好像已经绝迹了。”
话音刚落,房门再次被人打开,燕桧小跑进来看着蹲坐在地上的两人,举起手中的信条,“明月楼。”
夏于筱闻言站起身来,接过他手中的信条,待看清信条上的字,眼眸一颤,“嘉王府。”
夏于时手指一顿,看了眼燕桧。
“我去吧。”夏于筱收起手中的纸条,笑道。
夏于时眼里闪过一丝担忧,夏于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说道:“沈阁主于我有恩,此事,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而且,嘉王府对现在的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夏于筱说着就往门外走去,“你们准备好其他的,等我回来。”
夏于时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面色凝重。
嘉王是昭魏唯一一个异姓王爷,老嘉王陪着先帝打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先帝登基后封他为异姓王爷,准其后代袭其位,享千金食禄。
昭魏安定不久,老嘉王就因为身体旧伤,生了场大病,卧床不起,昭魏帝得知后,命人寻药,无数珍贵药材如流水一样送入嘉王府,可惜到最后老嘉王也没能挺过那个冬天。
而那些没用上的药材也全都锁在了嘉王府的药库之中,而炼制消凝丹必要的血玉藤,就在其中。
夏于筱到凉城的时候是晚上,秉着越快越好的想法,穿上夜行衣就往嘉王府赶去。
她在嘉王府生活了三四年,嘉王府哪里守卫少,哪里守卫多,她心里一清二楚,利用轻功躲开了巡视的侍卫,往药库赶去。
去药库最近的路要经过嘉王的寝房,夏于筱脚刚落到嘉王的房顶,就听见了下方传来的惨叫声,眉头一皱,刚想抬脚继续朝药库走,却发现那道声音越来越熟悉,到最后惨叫竟渐渐转换成了欢愉。
夏于筱脚步一顿,犹豫了一瞬,将瓦片轻轻掀开,借着房内的烛光终于看清了房内的景象,那笼罩着轻纱的床上隐隐约约能看见三四个身影,见那身形,好像还全是男子。
夏于筱眼睛睁大了几分,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嘉王被沈泠扎了一针后好像已经不能干那档子事了,那现在这一幕。
夏于筱抬头看了看天,一时没反应过来,深吸了一口气,人的好奇心果然不能这么重。
这般想着,夏于筱将手中的瓦片放下,抬脚继续朝药库跑去。
药库周围的守卫并不多,嘉王对这些药材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哪怕是御赐的东西。
故而夏于筱并没有用多少时间就将那株血玉藤弄到手了,本想当晚就启程回长春派,可算算时间,这么晚城门应当早已经关了,无奈之下只好先找一家客栈住下,待第二日一早再启程。
结果第二日一早城门口的守卫就比平常加了一倍,夏于筱看着拦守在城门口的人,眉头一皱,转身躲进旁边小巷的人群中,周围的讨论声不止。
“听说昨晚嘉王府遭贼了。”
“难怪今早城门那么多守卫,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听说是御赐之物……”
夏于筱将头上的帷帽压低了一点,听着旁边那几人说的话,眼眸微垂,她还以为那个怂包会将这件事瞒下去,现在看来应该是猜到了什么。
她轻叹了口气,刚想转身,一个人影冲过来,明晃晃的对着她肩上背着的包袱抢去。
夏于筱眉头一皱,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拧,将他甩到了地上。
那人的惨叫声瞬间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夏于筱看着渐渐在周围围成圈的人,后退一步,转身想离开人群。
“站住!”一道声音慢慢从人群中响起。
夏于筱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带着侍卫走进来的人,握着剑的手渐渐收紧。
宋兆看着躺在地上不肯起来的人,“怎么回事?”
“她……她无缘无故打我……”那泼皮无赖大叫着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夏于筱,“官爷你要为小的我做主啊!”
宋兆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面纱遮面的女子,问道:“可如他所说的这样?”
夏于筱眼眸微冷的看着躺在地上一脸得意的人,“不是,是他要抢我的东西。”
“放屁,”那人大喊大叫道,“老子才不稀罕你的那些东西,一身穷酸样。”
宋兆没有说话,听着眼前这女子说的话,总觉得有点耳熟,一阵风吹过,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传入鼻尖,他眼眸微睁,沉默了一瞬,看了旁边的侍卫一眼,侍卫见状立马明白了过来,转身将围在旁边的人群疏散开来。
“姑娘可否移步说话?”宋兆对一旁的茶楼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夏于筱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侍卫,轻轻点了点头,抬脚跟在宋兆身后。
躺在地上的无赖见状马上就要起身,结果被周围的侍卫擒住,边挣扎边骂道:“你们这群狗崽子……”
夏于筱听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叫骂声,看着带着自己走到一个偏僻角落的宋兆,手中的剑慢慢拔出,走在前方背对着她的宋兆却在此刻突然转过身来,垂眸看着夏于筱拔出了一点点的剑,夏于筱一怔,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宋兆见状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姑娘,在下武功不高,但胜在耳力好。”
夏于筱闻言慢慢将手中的剑收好,淡声问道:“要多少钱?”
宋兆一愣,良久低笑了一声:“夏姑娘,我们应该算故人吧?”
或许也不算,宋兆这样想着,夏于筱还是王妃的时候,他与她也不过只有几面之缘,最后一面还是她被人带走的那日,想想也不可能记得他这个小喽啰。
夏于筱确实不认识眼前这人,但可以感受到眼前这人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沉默了一瞬:“你是谁?”
宋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夏小姐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
夏于筱平静的回答道:“凉城是不准我来吗?”
“当然不是,”宋兆解释道,“只是没想到夏小姐还会来凉城。”
夏于筱看着面前的人,心里盘算着什么,犹豫了一瞬开口说道:“你……能不能帮我出城?”
凉城城门口,守门的侍卫看着亲自赶着马车的宋兆面色一愣,小跑过去,“宋统领这是要去哪?”
宋兆垂眸看着站在马车旁的侍卫,眉头一皱:“我去哪里也要和你说?”
侍卫闻言连连赔不是,小心的瞥了一眼紧闭的马车帘,下一秒就被宋兆抓了个正着。
“看什么?”
侍卫被吓了一跳,摇了摇头,“不看什么。”
“我现在能出城了吗?”宋兆扬声问道。
侍卫急忙点了点头,招手让挡路的士兵让开,对宋兆做了个请的手势,看着那辆马车走出城门,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
能让一个统领赶马车的能是什么小人物,侍卫拍了拍胸口,他要是挡了才是傻子。
“陛下有意要拿嘉王府开刀,”宋兆看着前方的路,轻声对马车内的夏于筱说道,“嘉王府里的人现在都是宫里的眼线,嘉王这次若是找不到昨晚丢的东西,或许就真的完了。”
夏于筱闻言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昭魏朝堂近几年并不太平,当年陪先帝打江山的那几个家族,如今都对那个位置虎视眈眈,新帝现在是想拿嘉王府开刀,杀鸡儆猴。
难怪平日遇事就逃的嘉王今日这般果断,一想到嘉王再也找不到丢的血玉藤,夏于筱的心情就好了几分。
宋兆将夏于筱送到了驿站就停了下来,夏于筱在驿站买了匹马,翻身上马,看着站在马车旁的宋兆,语气柔和:“多谢。”
宋兆闻言轻笑了一声,看着转身要走的夏于筱,眼里满过一丝犹豫,向前追了一步,问道:“那位公子如今可还好?”
夏于筱面色疑惑,侧头朝宋兆看去。
宋兆握着马绳的手指微微收紧,语气紧张:“就是……那日将夏小姐带出嘉王府的少侠。”
话落,夏于筱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看着宋兆的眼眸,沉默良久,轻声说道:“很好。”
旧仇得报,自是好的。
宋兆面色一喜,唇角带起一抹浅笑:“如此便好。”
“在下幼时也有过闯荡江湖的想法,只可惜事与愿违。”
夏于筱闻言一愣,看着面色有些许落寞的人,轻笑出声。
宋兆眼里闪过一丝不解,看向夏于筱。
“公子,江湖无处不在,又何须记挂着别人的江湖?”
说罢,夏于筱拉了拉缰绳,骑着马往向前奔去,“江湖之大,自有再见之时。”
宋兆看着渐渐消失在视线内的身影,夏于筱好像比做王妃时开心了不少,他轻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伸手摸了摸一旁的马背,想起那日在嘉王府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鬼面少年,抬头望向天边开始南迁的群燕。
如果能再见到那个少年,宋兆一定会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崇拜他,多么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对宋兆而言,沈泠就是他幼时最想成为的侠客,人人皆说江湖复杂,可偏偏是这般复杂的江湖才能孕育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灵魂。
驿站外的马车掉转车头,慢慢朝凉城驶去,落日烘烤着大地,泛起金色的光芒,渐渐拉长,渐渐模糊。
夏于筱快马加鞭带着血玉藤回到长春派的时候已经是沈泠晕过去的第六天下午,她将血玉藤交到夏于时手中。
夏于时半刻都不敢耽误,拿着装着血玉藤的木盒走进炼丹房。
燕桧看着走近夏于时瘦了许多的背影,眉头紧锁。
夏于筱抬头看向他,“你不去吗?”
燕桧摇了摇头,“消凝丹的炼制需要炼丹人内力至纯至阳,心静不燥。”
“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是一早就注定了的事情,燕桧抬头看向天边残缺的月影,“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