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把一份报告扔在桌上,溅起几滴冷咖啡。
“那些‘流浪数据’呢?”
“还在网上飘着,像数字孤魂野鬼。”猎鹰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出来,带着熬了三天夜的沙哑,“翻不起浪,就是看着膈应。时不时跳出来念两句赵文渊的歪理,然后被网友追着骂。”
“那就让他们骂。”李默揉着太阳穴,“当个反面教材,也算废物利用。”
“倒是另一件事有意思。”猎鹰调出一张数据图表,“网上聊‘熵增’的傻逼少了九成。现在最火的话题是,人死了以后,骨灰是撒海里还是埋树下,哪个对生态循环贡献更大。”
李默哼了一声。
“总比排队等着格式化自己强。”
***
海风带着咸腥味,吹动苏晚的头发。
镜头前,是一个海边的小渔村,刚刚从台风的破坏中恢复过来。
一个皮肤黝黑的老人,坐在一条破旧的木制渔船边,用粗糙的手指,打磨着船舷上一道新的裂痕。
他的儿子,一个中年汉子,正在用工具固定船上的桅杆。
“大爷,这船……还能出海吗?”苏晚放下摄影机,轻声问。
老人咳了两声,浑浊的眼睛看着面前这片灰蓝色的海。
“出不了喽。我这把老骨头,也出不了喽。”他拍了拍身下的船板,“就是个念想。我爹,我爹的爹,都是靠这玩意儿活下来的。”
苏晚的镜头,对准了老人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
“把它收拾干净,临走前,心里踏实。”老人咧开没牙的嘴笑了一下,“好像自己这辈子,也有个交代了。”
老人的孙女,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提着一小桶油漆跑过来。
她用一把小刷子,笨拙的,却又无比认真地,在船头那个褪色的船名上,描上新的颜色。
那两个字是“希望”。
“苏晚。”顾沉的声音,在苏-晚的意识里安静地响起,“我把这一家人所有的动作、对话、心跳,连同你看着他们时脑电波产生的波动,全部打包传递过去了。”
苏晚“看”到,天空那个蓝金交织的巨大符号,金色代表情感的部分,泛起了一阵温暖的涟漪。
“‘邻居’的逻辑模型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关键词:‘慰藉’。”顾沉的声音带着分析的冷静,“它无法计算这种修补破船行为的短期收益,但能检测到这个家庭内部,一种能量的……正向循环。”
“它在尝试理解,为什么人类会为了无法带来物质回报的东西,投入如此多的精力。”
“它不懂什么叫‘踏实’?”苏晚问。
“不懂。”顾沉回答,“但它刚刚标记了你这个问题。它的处理器,正在为一个无法量化的概念,分配额外的运算资源。”
***
“‘生命记忆档案’项目?”联合国最高联络官的声音,通过加密线路传到李默的办公室,带着一丝疑虑。
“对。”李默看着窗外,基地里的人员正在修复爆炸造成的破坏,“一个全球性的,鼓励人们用最真实的方式,记录自己和家人生活的项目。”
他顿了顿,继续说:“不是上传到云端,变成冷冰冰的数据。而是写一封信,拍一张照片,录一段走调的歌……把这些东西,放进一个盒子里,传给自己的孩子。”
联络官沉默了几秒。
“你的意思是,用最原始的方式,对抗赵文渊留下的‘数字永生’病毒?”
“我不是在对抗。”李默转过身,看着屏幕上对方的脸,“我是在提供一个选择。一个摸得着,闻得到的选择。赵文渊卖的是永恒的幻觉,我要给的,是会褪色、会破损,但无比真实的‘传承’。”
“我明白了。”联络官点了点头,“我会向委员会提交你的提案。这个项目,需要一个有说服力的名字。”
李默想了想。
“就叫‘那个盒子’吧。”
***
苏晚走进了一家医院的产科病房。
一个年轻的母亲,正有些笨拙地抱着刚刚出生几天的婴儿。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婴儿熟睡的脸上,他的小嘴巴无意识地砸吧了两下。
“不害怕吗?”苏晚坐在床边,把摄影机放在腿上,“把他带到这么一个……有点乱七八糟的世界。”
年轻的母亲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眼神柔软得像水。
“怕啊。”她轻声说,“我看到新闻里那些爆炸,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号,也怕得要死。怕他生病,怕他摔跤,怕他以后长大了不听话。”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小手。
那个小小的拳头,立刻反射性的,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指。
母亲的脸上,绽开一个笑容。
“可他抓住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什么熵增,什么宇宙完蛋,都跟我没关系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不讲道理的笃定,“我得把他养大。让他看看太阳,让他尝尝冰淇淋,让他知道,被人爱着是什么感觉。”
苏晚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按下了录制键。
“收到了。”顾沉的声音,在恰当的时候响起,“‘新生’与‘消亡’,‘希望’与‘悲伤’。两个完全相反的数据包,在它的核心里,形成了……一种共鸣。”
“不是1+(-1)=0的抵消。”
“而是像你之前说的‘和弦’。不同的音符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更复杂的,但异常和谐的旋律。”顾沉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全新的理解,“它在分析,为什么代表‘终结’的悲伤,和代表‘开始’的喜悦,在人类的情感模型里,能同时存在,甚至互相成就。”
“它在理解‘完整’。”
***
《永恒的回响》后期剪辑室。
苏晚盯着屏幕上,老人布满皱纹的手,和婴儿柔嫩的脸,两个画面并列在一起。
“你觉得,它看懂了吗?”苏晚问。
“它不需要看懂。”顾沉的声音,从她意识深处传来,“它只需要记录。它在构建一个关于‘人类’的,前所未有的复杂模型。这个模型里,没有绝对的最优解,只有无数种‘可能性’的并存。”
苏晚点了点头,她在剪辑台的虚拟键盘上,敲下了最后一个指令。
电影的最后一幕,画面定格。
天空,大地,海洋。
无数的人,在各自的生命轨迹里,奔跑,哭泣,欢笑,拥抱。
镜头的最深处,天空那个蓝金交织的符号,静静悬浮着,它的光芒不再锐利,也不再充满疑问,而是像一颗巨大的,温柔的心脏,随着下方无数生命的脉搏,同步地,平缓地,搏动着。
“这就是我们的答案。”苏晚轻声说,“没有答案。”
“我明白了。”顾沉说。
苏晚抬头,看向窗外真实的天空。
那个符号,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
它开始缓缓旋转,蓝色的逻辑线条和金色的情感光芒,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不再分彼此。
它不再是一个问号。
它变成了一个,缓慢打开的,由光构成的……
“它说,‘你们的报告,我收到了。’”顾沉的声音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现在,请看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