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
烽火连天、山河破碎。
饿殍遍野、生灵涂炭。
这是一个吃人的世界。
连年不断地征战敛税逼得老百姓不得不干起蝇头勾当，更有胆大者打起了死人的主意，盗掘横行。
张起灵其实不喜欢下地。
但脑海中无法抵挡的念头会让他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些和他本身毫不相关的事情。
这大概也是张家人的悲哀之处。
从前他只认为这是他应该做的，对此抱有不了任何丰沛的情绪。
可从吉拉寺见过母亲以后，他忽然像找到了灵魂。
他刚找到。
又被迫失去。
如今他和天地间最后一丝联系也消失不见。
等待他的，只剩下亘古不变的宿命。
张起灵捏着饼子，默不作声靠在树干上，目光淡漠清冷，除了还在吃东西以外，就像一尊冰雪铸刻的雕像。
临时搭成一伙儿的其他土夫子怪异地看他，如同见到了什么奇野精怪。
他并不在意，只一个人坐得离他们几米远。
无声无息地咬着干粮。
那伙儿人的老大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告诫他不要老盯着人小哥瞅。
时值乱世，他们现在也不过是讨生活罢了。
做的不是什么光彩事，何必要弄清楚人家来去归处。
他们是半路凑的人数，要去个肥斗。
探墓定穴的事情都已经做完，只等明月高悬夜深人静时，进去一探究竟。
也许走完这一次，家里揭不开锅的情况便能得到翻转。
现在几人要趁着时间还早，养精蓄锐。
荒山野岭之间，他们也不怕被发现，只像平常过路旅人一样找地方休息。
张起灵倚靠在一棵树下，幽深淡漠的眸光从那几人身上扫过，随后微微阖眸养神。
他只是清眠，周遭有任何异动都会瞬间清醒。
入夜，一轮满月高高挂在天上。
清冷柔和的月辉洒向大地，野林间忽然升起了一层薄雾，月光坠落在上，如同一片华光。
很快，薄雾无声无息地笼罩众人。
张起灵觉得不对，然而再睁眼，面前已经不再是一片荒山野林。
入目所及，处处鸟语花香。
头顶的天空一片暗色，但这里却仍旧灯火通明，无数盏发着明亮光芒的路灯将一切照亮。
假山怪石，错落有致。
流水潺潺泻入池塘，五彩锦鲤嬉戏游弋。
中式的亭台楼阁，暖玉铺地，飞檐斗拱，古色古香。
一处典雅奢华的花园。
张起灵站在青石板路上，眼前犹如仙境的地方并没有让他产生半点情绪，甚至毫无慌乱，只是淡淡地看了几眼周遭一切。
他还没动，就听见远处花园廊门出现一串急切的阻拦声。
“小姐，您慢点跑，别摔了。”
“老爷说锦鲤什么时候喂都可以，您别急啊。”
那话音落下，瞬间又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声音。
“我知道的穆爷爷，但是我昨天答应了小鱼今天会来看它们，我不可以食言哦。”
小娃娃的嗓音稚嫩得如同黄鹂，迈过了牙牙学语的阶段，吐字流利、条理清晰，却仍然软嫩嫩得让人心化成一片。
“穆爷爷，今天的书我已经看完了，喂小鱼是我的私人时间啦，您不能跟过来哦。”
时年六七岁的小姐，穿着雾蓝蓝的蓬蓬裙，柔软黑发扎了很多小辫子，发尾系着亮晶晶的钻石发圈。
是他们整个老宅的人精心娇养着的小公主。
也是纪家老宅未来的主人。
穆管家这几年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天真懵懂到现在已经能像个小大人似的跟他谈判。
被小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觉得自己这颗苍老的心都要软成一团。
“好的小姐，那我先回去准备夜宵，老爷今天十点会准时回来，您一定别忘记了时间。”
纪家周围安保森严，不是通过核查是绝对进不来的，所以穆管家很放心。
而且一旦有什么危险，小姐按一下身上的定位键，分布在老宅各处的保镖就会第一时间赶到。
“知道了，穆爷爷再见。”
洋娃娃一样精致的小女孩雀跃地挥着小手，目送着穆管家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直到管家爷爷的影子消失在青砖小路的尽头，小女孩才提着给小鱼们喂食的小桶走进了花园的廊门。
这是她每天难得的个人时间。
虽然爷爷奶奶对她都很好，还经常买漂亮首饰裙子给她，但小初桃圆润饱满的小脑袋瓜里仍然有一些烦恼。
她有点想爸爸妈妈。
爷爷说可以让爸爸妈妈来老宅住，可他们并不愿意。
小初桃不知道是为什么。
只有一次她偶然看到了爸爸忽然黑着脸冲进爷爷书房，一脸怒气地说了几个她那时还不懂的词。
自由，束缚，摆脱，宿命。
爷爷好像很生气，很凶很凶地骂了爸爸。
那天晚上，爷爷摸着她的头问她，愿不愿意一直留在老宅，但如果她想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也可以。
刚满五岁的小初桃不明白爷爷话中潜藏的含义，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然后郑重其事地看着爷爷，一字一句清晰说道。
“我陪爷爷留在老宅。”
爷爷先诧异，而后欣慰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那时小初桃想的是，爷爷看起来很难过。
原本像棒棒糖那样挺直的背，在和爸爸吵架后忽然弯了。
爸爸妈妈不愿意在老宅也没关系，她可以留在老宅陪爷爷。
只是偶尔的偶尔，小初桃还是很想念爸爸妈妈。
最近她不太开心，因为妈妈去参加法兰西的时装秀忘了要抽一天时间来老宅陪她。
她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妈妈了。
所以今天小初桃拿着饲料，想要和爷爷养的小鱼们聊聊天。
她刚穿过花园廊门，走进里面的青石板路，就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衫的大哥哥。
小初桃的脚步瞬间定在了原地。
这是一个陌生的大哥哥，她在爷爷介绍过的保镖里从来没有见过，而且大哥哥穿得好怪。
小初桃下意识把小手伸进口袋，握住了爷爷给她的定位警报器。
只要她一按，整个老宅的保镖都会过来找她。
可是……这个大哥哥长得好好看。
张起灵站在原地，垂眸看着离他十几米远的小孩，原来是个身高还不到他腰的粉雕玉砌小娃娃。
刚褪去一点婴儿肥的脸上，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
小娃娃不仅在看他，还小心地把手伸进口袋里。
幽深的黑眸落在蓝色公主裙上隐蔽的口袋，不到半秒又移开。
小初桃有些害怕。
她捏着定位器，偷偷抬眼去看远处那个好看的大哥哥。
两人僵持半晌，小初桃奶声奶气的声音怯怯响起。
“大哥哥，你为什么在我家花园里呀？”
张起灵看向她，摇了摇头。
“不知道。”
如果他说了什么其他哄骗或是借口的话，小初桃还真的会直接按下警报器，让保镖把他抓走。
但这个大哥哥说的是一个不确切答案。
爷爷说过，一个人接近的目的，往往难以一眼看穿，但结果殊途同归，或正或反都是为了达成接近的目的。
可大哥哥说的不知道。
小初桃一时间也分辨不出，这个大哥哥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踌躇一会儿，最后还是挪着小步伐慢慢向张起灵靠近。
张起灵一直没有动，淡淡看着小娃娃一手提着小桶，一手捏着什么东西，一步步向他踱来。
走两步还会停下，偷偷看他几眼，然后才继续又走。
直到这个小娃娃走到他面前。
小初桃试探了半天，发现自己都已经到这个大哥哥腿边了，大哥哥也一直都没有和她讲话。
她撅了撅嘴，好像能挂油瓶。
等了一会儿，大哥哥还是没理她。
小初桃憋不住，撒开警报器，抬起小手抓住了张起灵的袖口。
还有些圆润的小脸扬起，奶声奶气问道。
“大哥哥，我不告诉爷爷你今天出现在我家的花园，作为交换，你陪我喂小鱼好不好？”
张起灵垂眸看她，没说答应或是不答应，定定看了一会儿后才弯腰接过她手里没什么重量的小饲料桶。
小初桃瞬间雀跃，小手划拉着从袖口抓到了张起灵的手指。
她年纪小，小手软绵绵的，就像一团雪白的糯米糍。
张起灵顿了一下，任由她攥紧自己的两根手指。
小娃娃香香软软的一团，手却是凉的。
一高一矮的两人悠悠走向池塘边，地上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在灯光下慢慢拉长。
面对小孩，张起灵多了些许往日不会有的耐心。
“大哥哥，你看我爷爷养的小鱼，这只叫楼兰，那只是小红，银色的叫小龙……”
小初桃如数家珍地把爷爷养的锦鲤全部叫一遍名字，给张起灵一只只介绍。
“大哥哥，小鱼都有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呀？”
张起灵和小初桃一样坐在池塘边，余光关注着不要让她一个小娃娃掉进池塘里。
她的问题，张起灵则没有回答。
小初桃也没有一直等着他说，而是继续自言自语似的，小嘴一张一合。
“我叫桃桃。”
她一边说，一边抓起饲料丢到池塘里。
闻到香味，池塘中摇曳的彩色锦鲤纷纷浮上水面，争相吃着落在上面的饲料。
小初桃蹲坐在水边石头上，奶声奶气地不知道是在问张起灵，还是在问水里被终生饲养的锦鲤。
“大哥哥，你说大人都很忙对不对？”
“因为妈妈像爷爷一样忙，所以才忘了来老宅看我。”
张起灵偏头看向她，眼眸无波无澜。
他不说话，却和池塘里的小鱼一样，成了此刻小初桃心中委屈的最好倾听者。
“爸爸妈妈答应要带我一起去游乐园，可是他们每个人都很忙，我已经看完了十几本书，他们还没有来。”
“桃桃已经留在老宅陪爷爷，也没有让爷爷把爸爸妈妈留下来，但是他们为什么不主动来看我呢？”
小初桃的说话条理很清晰，小小的一只蹲在那里。
明明只是一个小孩，却有种成人的孤独落寞。
张起灵不擅长哄孩子，想了想，只能转移话题，清冷低沉的声音在这一方天地响起。
“你的朋友呢？”
小初桃眨眨眼睛，伸手指向池塘里已经吃饱、继续摆尾游弋的锦鲤。
“在这里。”
“小鱼们就是我的朋友。”
“爷爷说桃桃和别人不一样，桃桃是要学习的，以后继承祖业，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样玩。”
张起灵点点头，并没有露出什么同情，他也不觉得这小娃娃可怜。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要走的路。
合不合适，会不会走到最后，早晚有一天，这个小娃娃会知道的。
她会找到自己的方向。
只是现在，她还没有意识到她自己。
原本小初桃到花园里是想要和她的小鱼朋友们倾诉一下最近的伤心之处，但没想到遇到了一个好看的大哥哥。
大哥哥不爱说话，却很耐心地听她把所有事念叨了一遍。
直到她坐在那，小脑袋一点一点地睡着。
张起灵看着睡着了的小娃娃，思虑半天，最后还是把她抱了起来。
将近亥时末。
小娃娃的爷爷应该要回来了。
张起灵抱着小初桃，寻着青砖小路边的路标，一路走向灯火通明的繁华。
周围两边比拟宫廷的建筑并没有让他惊讶，他的容色仍旧清淡，只抱着熟睡的小初桃走到一处朱甍碧瓦的奢华古宅。
他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怀里小小一只的小初桃，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头顶。
随后把她放在了门前最显眼的地方。
眼前白雾闪过。
张起灵听到了攒动的人声。
“怎么回事？小姐怎么会睡在门口？”
“去查监控，查清楚怎么回事，让人把老宅完全搜查一遍，不要留下任何死角。”
声音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
张起灵再度睁开眼，所有刚刚看到过的一切便如镜花水月，完全不见。
眼前仍旧是荒山野林，不见行人。
同行的那几个已经醒了，正在规划行进位置，核对时间，见他睁眼，为首的对他点了点头。
“细佬醒嘞，可以开工嘞。”
张起灵没理会，而是抬头看了看月亮。
明月高悬，仍旧清冷纯净。
南柯一梦。
他甩了下头，站起来走到几人身边，等待着他们打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