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储秀宫东侧殿明光阁内尚笼着一层将散未散的清寒。窗外珍兽苑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呦呦鹿鸣，衬得庭院里莳花成蹊的小径更显幽深。丹素映壁，常青树影婆娑，洗之不去的深绿在熹微晨光中透出沉沉的底蕴。
“娘娘，卯时了。”
莺莺的声音极轻，如同她推开花鸟风窗时带进来的那缕微凉晨风。
曲子濯被唤醒时还有些懵懂，呆呆地睁开眼，几秒钟才回过神来，她在锦被中蹙紧了眉峰，喉间逸出一丝不耐的轻哼，片刻后撑着身子坐起。
莺莺早已捧来温热的棉巾，轻轻搭在她脸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曲子濯的目光在莺莺身上停留片刻，又投向窗外还未完全亮起的天色，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眉头皱得更紧了。
先是太子正式册立，紧接着便是太子遇刺，皇上怕是把该大封六宫这回事忘得干干净净！
宫人备好了今日要穿的湖蓝色瑞草纹对襟襦裙。莺莺替她更衣，系紧腰封，纤细腰肢被完美勾勒，腰间缀着的小金铃随着动作发出微不可闻的泠泠清响，打破了阁内的寂静。
“父亲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曲子濯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眼神清凛，透过菱花镜看向正在为她挽发的莺莺。
莺莺手下的动作丝毫未乱，只是眼神更加谨慎。
“回娘娘，昨夜递进来的消息，老爷仍在廷尉府署理公务，并未归府。府里一切如常，只说……让娘娘安心。”
她避开了某些字眼，但主仆二人都心知肚明所指为何。
正二品廷尉曲文，此刻正身处这场骤然掀起的滔天巨浪中心。弹劾梁王豢养死士？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廷尉府这柄国之重器去衡量、去裁决？
父亲年过花甲，一夜未归……曲子濯心头那点因晨起带来的不耐，瞬间被更深沉的忧虑覆盖。
莺莺替她挽好发髻，簪上几只点翠金钗，又从妆奁里挑出那只素日最衬她气质的翡翠六棱菊花簪簪上，鎏金嵌红宝石冠也被稳稳簪上发髻，赤玉长流苏耳坠垂落颈侧。
曲子濯对着镜子略一审视，那份养成的端肃气势便自然流露出来。她起身，走向临窗的敞轩。窗外，储秀宫飞檐廊庑的精巧雕饰在晨光中渐次清晰，远处珍兽苑的鹿鸣似乎更近了些。
“备些上好的滇红，再取些刚送来的鲜牛乳。”
她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强势。
“用那套青玉莲纹的茶具。”
“是，娘娘。”
莺莺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去准备。储秀宫的小厨房此刻正是最清静的时候。
不多时，一套温润的青玉茶具便摆在了那方花鸟桌上。莺莺手法娴熟，先用滚水温壶烫杯，投入适量滇红，注入沸水，快速洗茶。接着再次注水，稍闷片刻，滤出澄澈红亮的茶汤，倒入一旁温着的鲜牛乳中。
奶与茶的比例是曲子濯多年摸索出来的，不多不少，刚好能激发出奶的醇厚与茶的甘香，又不会彼此掩盖。最后，用银匙轻轻搅匀，一股融合了茶香与奶香的独特暖意便氤氲开来。
曲子濯看着杯中那抹温润的乳白色，眼神有片刻的恍惚。从前……皇上最喜欢喝她做的这口鲜奶茶。尤其是在批阅奏折疲惫时，或是在寒夜议事后，总爱让她亲手做上一盏。
如今……她已年近不惑，恩宠虽未断绝，却也远不如当年。这盏茶，不知是否还合圣意？口味……或许早就变了吧？
“娘娘，茶好了。”
莺莺轻声提醒。
曲子濯回过神，端起茶盏，轻轻吹散热气，小啜一口，熟悉的醇香在舌尖蔓延。
“麟趾宫后殿的谢良媛，前日遣人送来的那匣子蜜渍青梅，你收好了？”
她忽然问道。
莺莺微怔了一下，随即答道。
“娘娘放心，奴婢收在西次间的多宝阁上了，阴凉通风处，温湿合适，都还好着呢。”
她明白主子的意思。谢蓉婷有孕在身，前日特意送了些开胃的零嘴过来示好。
曲子濯虽与这位出身卑微、又隐隐自成派系的良媛不算一个路数，但如今位分相仿，谢氏性子爽朗，两人倒也维持着表面和睦，偶尔互赠些小物。
曲子濯欣赏她的不卑不亢。
“拣些品相好的四喜乾果，配上这壶鲜奶茶，给她送去。”
她吩咐道，语气平淡无波。
“就说本嫔晨起新煮的，给她尝尝鲜，提提精神。她怀着身子，莫要贪凉。”
这既是还礼，也是示好，更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观察。
看看这位看似直爽的良媛，对朝堂上这骤然刮起的风暴，又是何种反应。毕竟，她与梁王那边，曾被请过去做了些时日的琴艺老师，自此梁王似乎便与养母槿贵妃关系不复昔日亲近，宫中那些长舌的碎嘴子，自是传过不清不楚的流言。
“是，奴婢这就去。”
莺莺应下，手脚麻利地将奶茶倒入保温的提梁玉壶，又取出一碟精致的四喜乾果，小心放入食盒。
曲子濯重新端起自己的茶盏，目光落在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