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阁内，午后的光影透过窗垣上精巧的三宜雕花，在嵌着珐琅金丝的风窗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点。
曲子濯斜倚在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长方桌旁的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
刚从外头回来，储秀宫特有的那份灵巧闲逸并未抚平她眉间微蹙的川字，这些景致看久了，也只觉是宫墙内一成不变的精致牢笼。
“母嫔！”
一声清脆的呼唤打破了阁内的沉静，三公主玉湘如同一只翩跹的粉蝶，裹着一身鲜亮的粉紫广袖长裙闯了进来。发间累丝缠花金冠上的粉晶随着她的动作闪烁跳跃，额前细链轻晃，带来一股子鲜活泼辣的气息。
曲子濯抬眸看向女儿，眉头舒展了些许，目光中既有母亲的慈爱，又有不容忽视的审视与威严。
玉湘这孩子，比自己年轻时的张扬多了一丝沉静，也比自己如今的中年强势多了一丝天真。
“今日手气如何？陪女儿玩两局双陆可好？”
玉湘笑嘻嘻地挨着母亲坐下，动作麻利地开始摆弄桌上的双陆棋盘，金叶纹勾勒的广袖拂过桌面。
曲子濯没拒绝。
母女俩在长方桌旁对坐，骰子清脆的碰撞声在阁内响起，棋子移动。
玉湘心思显然不全在棋局上，一边下，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宫里的新鲜事。
哪个伴读和哪个伴读为了争一个绣样又拌嘴了，哪个小宫女走路摔了一跤把点心撒了，御膳房新来的那个江南点心师傅做的清炒蟹粉如何如何地道，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话语间带着一股子市井烟火气。
“哼。”
曲子濯从鼻子里轻哼一声，落下一子。
“御膳房的人愈发没规矩了，连个端盘子的都毛毛躁躁。至于那蟹粉……”
她瞥了一眼女儿馋涎欲滴的模样，语气带着惯有的刻薄评价。
“再好吃也是市井之物，上不得大席面。你也少吃些，仔细坏了脾胃，学学你八弟，稳重些。”
玉湘吐了吐舌头，显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嘴上仍滔滔不绝。
“八弟才多大，就跟个闷葫芦似的！整天不是捧着书就是在写字，不哭不闹不吵，乖得让人心疼，哪有皇子气派？从小就这样，长大了可怎么办？”
曲子濯没答，只是指尖点了点棋盘示意玉湘落子，转而问道。
“功课呢？今日师傅讲的算术可都记下了？还有你那封邑海曲县的盐课、渔课奏报，上月送来的，可都看明白了？”
她虽居深宫，对女儿封邑的事务却从未放松，那是女儿未来的倚仗。
玉湘的眼神明显飘忽了一下，手指绞着腰间嵌珍珠与金箔的束带流苏。
“呃……功课还好啦，师傅说尚可。至于海曲的奏报……”
她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那些盐场、渔港、课税的数字，看得人脑仁儿疼。横竖有长史、家丞他们管着，能按时把岁贡送进京不就成了嘛！母嫔，咱们专心下棋嘛，您看您又要赢了！”
曲子濯皱了皱眉，看着女儿那双清灵眼睛里流露出的、对繁琐事务本能的逃避和依赖旁人的理所当然。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无奈与一丝不满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端起手边温热的茶盏，呷了一口，压下那点烦躁。罢了，终究是闲暇时光，不必太过苛责。
两人又下了几子，莺莺端了两盘刚出炉的点心进来，金丝细面桃花酥和桑葚山药糕，都是玉湘爱吃的。
“尝尝这个。”
曲子濯目光扫过棋盘，玉湘的棋路虽不够精妙，却也带着一股子冲劲和韧性。这孩子学业虽不算顶尖，但在十三个公主里能排第三，已然算不错。
更重要的是，她性子直爽圆通，在宫里人缘颇佳，不像自己年轻时那般棱角分明得罪人，也省却了许多麻烦。
曲子濯心里那点不满淡了些，甚至生出一丝属于母亲的宽慰。
玉湘闻言，抛下手中骰子，用帕子擦过手，捻起一块山药糕送进嘴里，粉嫩的糕点外皮糯软，内里夹着的桑葚馅料酸甜可口，带着一股子山间野趣。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曲子濯看着女儿的吃相，想起前些日子隐约听到的风声，说那位八皇子似乎还被虞贵妃逼着学些商贾算账、经营产业的门道？
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
堂堂皇子，不专心圣贤书、帝王术，去沾染那些铜臭算计，简直是不务正业！虞惠章到底是商贾出身，眼界也就如此了。
哪像她曲家，世代清贵，父亲是执掌天下刑狱的廷尉，叔父是管理宗室血脉的宗正，这才是真正的根基与体面。她曲子濯的女儿，只需通晓诗书礼乐，懂得驭下圆融，稳稳当当享受公主的尊荣便好，何须去碰那些污糟东西？玉湘这样，挺好。
玉湘对母亲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一无所觉，只一心享受着眼前的惬意时光，把几块点心都吃完了，满意地靠回椅背，懒洋洋地打了个饱嗝，撒娇道。
“母嫔，再陪我聊会儿嘛！女儿好容易得了半天假呢。”
曲子濯斜睨了她一眼，略带嫌弃地嗔道。
“瞧你那点出息，就知道吃。”
玉湘嘻嘻一笑，凑过去靠在曲子濯肩膀上，像只撒娇的猫咪一样蹭来蹭去。
“女儿就这点爱好了……母嫔最疼女儿了，最喜欢陪女儿聊天了！对不对嘛？”
曲子濯嘴角扬起一抹无奈又宠溺的弧度，终究还是没舍得冷落女儿，语气也柔和下来。
“你这小猴儿！就会哄我开心！说吧，想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