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的寒气被琼花楼内旺盛的银丝炭盆驱散殆尽，暖意融融，几近微醺。
芙鸯轻巧地撩开帐幔，声音放得极柔。
“娘娘，该起身了。今日是嘉滟翁主的抓周宴，虽在咱们启祥宫戏亭办，时辰也尚早，但梳洗更衣总得仔细些。”
乔亦竹拥着锦被坐起，不耐寒的身子被这暖室护得妥帖，只是刚醒时仍带着一丝慵懒的不情愿。
她“嗯”了一声，任由芙鸯熟练地伺候她穿上厚实的素白鲛绡抹胸和贴身保暖衣物，再套上那身常穿的紫雾色折枝纹织金缎百褶妆花裙。
金线在室内烛火下流淌着低调的华光，衬得她额间碎发下的眉眼愈发明丽，即便眼角已隐现岁月细纹，那份源自西域母系的鲜活韵致沉淀下来，反添了几分沉静气度。
芙鸯为她梳发，动作轻柔而利落。
因着今日主角是孙女嘉滟翁主，乔亦竹作为祖母，庄重端稳是首要。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以嵌绿松石花形金簪定住主体，再点缀几支素雅的珍珠钗环。
芙鸯的手指灵巧地整理鬓角，试图将那几缕细纹掩在发丝之后，最后戴上那对白蝶点翠垂珠流苏耳珰。
梳妆毕，乔亦竹习惯性地踱步至窗边。
卯时正刻刚过，启祥宫顶那闻名遐迩的三色琉璃瓦尚未被朝阳点燃流光溢彩，只在清冷的晨光中显出一种沉静的华美。
她推开一丝窗缝，清冽的空气裹挟着中庭香草的微香扑面而来，薄霜覆在草叶上，晶莹剔透。
“今儿天倒好，戏亭那边都预备妥当了？”
乔亦竹收回目光，心思已飞向稍后的宴会。启祥宫位置绝佳，戏亭更是宫中一景，在此为孙女办抓周宴，体面又喜庆。
“回娘娘，都按您昨日吩咐的，一早就开始张罗了。”
芙鸯一边整理着妆台，一边回道。
“戏台子搭好了，席面、抓周的物件儿都备齐了，就等着吉时。芙仪盯着呢，您放心。”
乔亦竹点点头，扶着芙鸯的手走到外间用早膳。
黑漆嵌螺钿的圆桌上已摆开十四道精致小菜，热腾腾的清粥散发着米香。
她一眼就看到了芙鸯特意备下的桂花糯米藕，甜糯的香气让心情舒畅了几分，夹起一块送入口中，满足地眯了眯眼。
“玉珑那边可通知了？让她早些过来，别误了时辰。”
乔亦竹想起过继来的五公主，语气带着几分关切，却也透着些习惯性的吩咐口吻。
她对玉珑的感情有些复杂，毕竟到自己膝下时这孩子十岁，已到了独自居住的年纪，相处不多，自是远不及对亲生儿子行启的溺爱，但该有的体面与责任，也从不含糊。
“回娘娘，昨夜就遣小滋子去公主所同然殿传话了，五公主想必已起身准备着了。”
芙鸯恭敬答道。
乔亦竹“嗯”了一声， 她虽不甚关心玉珑，却也不愿被人诟病苛待养女。
况且，玉珑身为公主，身份贵重，今日抓周宴上，也算是一份助力。
早膳用罢，乔亦竹由芙鸯伺候着披上那件华贵的狐裘大氅，毛领蓬松，袖口精致的赤金火焰纹在走动间若隐若现。
她步出琼花楼，启祥宫的清晨静谧而清雅，香草的清气萦绕鼻端，戏亭方向已隐约传来宫人布置的轻响。
不多时，小滋子快步来报。
“娘娘，豫王爷、王后带着翁主和王子们到了，正在前殿候着呢。”
乔亦竹脸上立刻绽开真切的、带着几分宠溺的笑容。
“快请进来！”
很快，一行人步入琼花楼正厅。为首的大皇子行启，豫王殿下，身着月白圆领暗云鹤纹锦袍，外罩浅灰纱氅，身形略显清瘦单薄，面色带着一丝久病之人的苍白，但眉宇间那份温和端方却丝毫未减。
他身旁的豫王后邱茜姣，一袭浅橘云纹广袖褙子配宝石蓝齐胸襦裙，发间蓝紫流苏金饰轻颤，面若春晓之花，娇俏明艳，正抱着裹在锦缎襁褓里的嘉滟翁主。身后跟着奶娘怀抱的长子长女，以及年岁大些的两位庶出王子与两位妾室。
“儿臣\/儿媳给母嫔请安。”
行启与邱茜姣一同行礼，声音温和。
“快起来快起来！”
乔亦竹连忙上前，目光首先就黏在了邱茜姣怀中的小粉团子上。
“哎哟，让祖母瞧瞧！”
她伸手想抱，邱茜姣笑着将孩子递过去。
嘉滟翁主被一层又一层的小被子裹着，只露出一张小脸，肉嘟嘟的，肤色莹白，嘴唇粉嫩，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正滴溜溜地打量着四周。
乔亦竹抱着这温软的小身子，心都要化了，连声夸赞。
“哎哟喂，这才多久没见，又俊了！瞧瞧这小脸儿，多喜人！”
邱茜姣在一旁笑着应和。
“母嫔说的是，嘉滟能吃能睡，可省心了。”
“好，好！”
乔亦竹乐呵呵的，又看向跟在后面的孩子们。
“都来了好，今日是嘉滟的大日子，咱们一家子热热闹闹的！”
她目光扫过庶出的长孙次孙，也带了几分笑意，但对两位妾室楚荔和仲韵韵，只是略略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楚荔身着浅碧流萤裙，裙上银蝶暗绣，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与算计，微微屈膝行礼。
仲韵韵则穿着淡紫交领襦裙，气质温婉，安静地站在后面，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
这时，玉珑也到了。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穿着一身藕荷色织金广袖袍，内衬孔雀蓝抹胸，颈间垂着珍珠璎珞和红宝石鸡心佩，耳挂红宝流苏坠，步摇轻颤，明艳秾丽中透着一丝沉静与疏离。她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
“给母嫔请安，给王兄、王嫂请安。”
“玉珑来了，坐吧。”
乔亦竹抱着嘉滟，语气温和但透着些距离感。
“今日是你侄女的抓周礼，你也跟着热闹热闹。”
“是，母嫔。”
玉珑应声，安静地在稍远些的位置坐下。她目光扫过其乐融融的乔亦竹与行启一家，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随即垂下眼帘，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眼见吉时将近，乔亦竹抱着嘉滟，由众人簇拥着，浩浩荡荡移步启祥宫北面的戏亭。
戏亭四周早已布置妥当，彩绸高悬，宫灯明亮，铺着大红锦缎的抓周台置于中央，上面琳琅满目地摆着印章、儒释道经卷、笔、墨、纸、砚、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还有一把精巧的鎏金小弓。
席面分列两旁，瓜果点心香气诱人。乐班的丝竹声也适时响起，衬得场面愈发喜庆。
宾客陆续到来，多是宗室女眷和位分相熟的妃嫔。
乔亦竹抱着嘉滟，笑容满面地接受着众人的道贺和夸赞。她喜欢这种掌控感，喜欢这花天锦地的热闹，喜欢看着自己的血脉成为瞩目的中心。
豫王行启虽面色依旧带着病气的苍白，但气度从容，与王后邱茜姣一同招呼宾客，应对得体。
邱茜姣更是八面玲珑，将场面调度得井井有条，让乔亦竹心中暗暗点头，这个儿媳选得不错，能帮衬她体弱的儿子。
楚荔站在稍后位置，看着被众星捧月的嘉滟和王后，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很快掩去，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仲韵韵则安静地照顾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偶尔与邱茜姣低声交谈两句，气氛融洽。
玉珑坐在为她安排的位置上，安静地吃着面前的牛心炙，目光偶尔掠过抓周台和热闹的人群，带着一种近乎抽离的观察。
吉时到，抓周礼正式开始。奶娘将裹得严实的嘉滟抱到大红锦缎上放下。
小家伙被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和满目新奇物件吸引，好奇地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在众人屏息期待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朝着一个方向爬去。
“哎呀，这孩子往那边去了！快看看！”
乔亦竹激动得声音都微微发颤，目光紧紧盯着嘉滟的小身影，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她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那柄金光闪闪的、小巧玲珑的鎏金小弓！
“好！”
乔亦竹第一个拍手笑起来，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畅快。
“好！不愧是我乔亦竹的孙女！跟她父王一样，将来定是有出息的！”
她仿佛看到当年行启抓周时的情景重现，血脉的延续与吉兆的应验让她心花怒放。
豫王行启看着女儿抓着弓箭，苍白的脸上也露出温和欣慰的笑容。邱茜姣更是喜上眉梢。宾客们纷纷道贺，称赞翁主将来必定英武不凡。戏亭内一时欢声笑语，气氛达到高潮。
乔亦竹环顾四周，享受着这份荣光。她强势了一辈子，所求不过家族体面、子孙出息。如今看着儿子开府封王，夫妻和睦，孙女又抓周得吉兆，启祥宫戏亭花天锦地，宾客盈门。
这份体面与荣光，让她觉得那些年在宫中谨小慎微、为家族殚精竭虑的付出，都值了。
她安贵嫔乔亦竹的启祥宫里，今日只有暖意融融，只有属于她和儿孙的，实实在在的欢欣与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