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殿内，绿梅香缓缓拂过每一寸紫檀雕花、金玉陈设，将昨夜细雨带来的微凉水气温柔裹住。
窗外蝉鸣尚未成势，只零碎几声试探着，反衬得殿宇深处愈发幽静。
虞惠章指尖正摩挲着一封并州家书厚实的笺纸。
二哥虞胜昌那略带塞北风沙气的笔迹跃然其上，絮叨着今春皮货成色如何，又换了多少匹上好的河西骏马，末了总不忘叮嘱。
“阿章在宫中珍重，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她轻叹一声，将书信折好，轻轻放入一旁木匣的缝隙中。
那木匣里，堆放着不少类似的家书，每一封都承载着并州上郡虞家对她这个幺女的牵挂和惦念。
“母妃！母妃看我的‘阴山’！”
稚嫩欢快的呼唤自身旁传来。
虞惠章侧眸。
行泰跪在柔软厚实的波斯毯上，面前散乱着一堆黑白棋子。他正小心翼翼地试图将最后一枚黑子垒到那摇摇欲坠的“山峰”顶端，小脸绷得紧紧的，全神贯注。
她莞尔，放下家书，伸手轻轻点了点那摇摇欲坠的“峰顶”。
“泰儿这‘阴山’垒得好，可要学你外祖，把皮货商路也修得像山一样稳当？”
行泰闻言，眼睛亮晶晶地抬起头，用力点了点。
“嗯！要像外祖一样厉害！”
说着小手一推，那棋子堆成的“山峦”哗啦一声倾塌大半，他也不恼，咯咯笑起来，又埋头开始重新堆砌。
殿内熏炉袅袅升腾着绿梅的冷香，虞惠章目光温柔地落在幼子身上，耳畔的鎏金掐丝珐琅坠子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一晃。
巳初的钟漏声遥遥传来，悠长清越。
虞惠章抬头望向殿外，正值炎夏，远处青山上青黛绵延，鸟啼婉转。
殿内陈列的古董瓷器在日影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珍稀古玩在架子上井然有序， 朱雀殿的辉煌一如往昔。
“娘娘。”
长御卓歌步履无声地走近，声音温婉。
“慕太医到了，在殿外候着请脉。”
虞惠章这才收回目光，想起昨夜乳母来回禀，小皇子贪玩踢了被子，早起似乎有些鼻塞，眉心微蹙。
“快请进来。”
随即对行泰招招手。
“泰儿，来母妃这儿，让太医伯伯瞧瞧。”
行泰乖乖放下棋子，小跑着扑进母亲怀里，带着一身奶香气。
虞惠章顺势将他抱起，安置在自己膝上，捏了捏他微凉的小手。
须臾，年约四旬的慕太医提着药箱躬身入内。他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是朱雀殿专职的太医，深得虞惠章信任。
“臣请贵妃娘娘安，请十四殿下安。”
“免礼。”
虞惠章颔首。
“泰儿昨夜贪凉，劳烦慕太医看看。”
慕太医上前，动作轻柔地为行泰诊脉，又细细查看了他的舌苔、眼睑，询问了乳母几句夜间情形。
殿内一时只闻行泰偶尔吸鼻子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渐起的蝉鸣。
虞惠章耐心地等待着，目光在幼子脸上流连。
行泰有些茫然地眨巴着眼睛，不知母妃为何如此看着他。
“回禀娘娘。”
慕太医诊毕，拱手道。
“殿下脉象略浮，舌苔薄白，确系夜间受寒，幸而发现及时，寒气尚未深入。臣开一剂辛温解表、宣肺散寒的方子，以苏叶、防风、荆芥为主，佐以杏仁、桔梗利咽，再用陈皮、甘草调和脾胃。煎汤服用两剂，注意保暖避风，当无大碍。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些。
“殿下体质稍弱，平素饮食需再精细些，尤其入夜，牛乳等滋腻之物不宜多用，恐生痰湿，反不利于安眠。”
虞惠章认真听着，指尖抚过行泰柔软的额发。
“本宫记下了。卓歌，你亲自随慕太医去抓药，看着煎好送来。”
“是，娘娘。”
卓歌应声，便要引慕太医退下。
虞惠章看着行泰吸了吸鼻子，小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前胸，似乎有些发闷。想到慕太医的话，心下略微担忧。
“且慢。”
她语气听起来像是想起什么，随意问道。
“慕太医从太医院过来，路上可听闻什么新鲜事？这天气越发燥热，宫里头可有什么时疫风声没有？”
慕太医脚步一顿，略作沉吟。他深知这位贵妃娘娘性情直爽，不喜拐弯抹角，但宫中事，亦需斟酌言辞。
“回娘娘，时疫倒不曾闻。只是……”
他声音压得更低。
“臣来时，恰路过内侍省，听得里头几个小黄门议论，说光禄丞鲁大人……似是因上月采买之事，被申饬了。”
“哦？”
虞惠章眉梢一挑。
“上月？可是五月初，强买那胡商冰缕鸡的事？”
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遥远的旧闻。那事她自然知晓，刘言宜在萱若阁摔了茶盏，小宾子被罚去刷马桶，消息早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东西六宫。
“正是。”
慕太医点头。
“听闻是御史台有人参了一本，道其‘以权扰市，强买民物，私行垄断，有损朝廷体面’。皇上虽未重责，但申饬旨意已下，鲁大人闭门思过三日，罚俸半年，怕是也会记一道过处于考核上。”
他顿了顿，补充道。
“那胡食肆的店主阿史德氏，倒因祸得福，如今他那冰缕鸡名声大噪，一鸡难求了。”
虞惠章听得有趣，唇角微弯。
“琼妹妹倒是个有脾气的。”
慕太医自然不会接这个话头，只默默垂手立于一旁。
“本宫知道了，慕太医费心。”
虞惠章摆摆手，卓歌便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过去，慕太医道谢收下，躬身退出殿外。
殿内复又安静下来，行泰眨巴着眼睛，有些懵懂地看着母亲。
虞惠章回过神来，看着儿子可爱的模样，心中的担忧消散了些许。伸手捏了捏行泰的小脸，语气轻松地嘱咐道。
“泰儿要乖乖听太医伯伯的话，多喝水，多吃蔬菜，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明白吗？”
行泰用力点头，声音软糯。
“泰儿都懂！”
“乖孩子。”
虞惠章唇角上扬，眼中满是慈爱。卓歌适时地递上一盏温热的枣仁茶，她轻轻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