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轩里，宫女们正忙碌着，整理着主子要穿的衣服和首饰。
张晴如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橡木首饰盒里几枚不太合心意的珠花。
宜溶端着个黄杨木小托盘，悄无声息地走近，盘里搁着个青玉小碟，盛着新剥好的橄榄肉，旁边一盏温热的蜜水。
她将托盘轻轻放在小几上，退后半步侍立，目光却忍不住溜向自家主子那张眉目生动的脸。
兰猗则端着一盆新调的温水进来，准备伺候她净手。
张晴如正对着镜子左右端详着鬓边簪着的珠钗，听见动静，头也不回，随意地抬手向后一伸，接过托盘放在膝上，逗弄着玉碟里的橄榄。
“娘娘。”
宜溶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哄劝的意味。
“刚送来的，可新鲜呢。”
张晴如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听见了，将剥好的橄榄肉丢进嘴里，细细嚼着。
这深宫的日子，像潭死水，一丝波澜也无，除了数着时辰剥橄榄，还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二等内侍小央子那张圆脸又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副蹑手蹑脚却又掩不住机灵劲儿的样子。他觑着张晴如脸色，见她没立刻撵人，才躬着身子快步走近。
“娘娘金安。”
张晴如嚼橄榄的动作停了停，眼皮终于撩了起来，那对横波的秋水眸子里瞬间亮起一点感兴趣的光。她随手将橄榄核丢进一旁的空碟子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说吧。”
小央子立刻上前一小步，躬得更深些，语速快而清晰，如同倒豆子。
“回娘娘，尚食局今儿新得了一篓交州来的蜜罐子荔枝，说是用冰镇着送进宫的，统共没多少，都紧着往椒房殿和几位高位娘娘宫里送了。奴才瞧着，那果子红得发紫，个头儿大得惊人，怕是甜得很。”
他顿了顿，飞快地觑了一眼张晴如的脸色。
“就这些？”
张晴如嗤笑一声，唇角勾起一个不屑的弧度，梨涡浅浅一闪。
“嘁，当谁稀罕。甜得发齁，腻歪死人。你就为这点事儿来烦本嫔？”
她眉心蹙了蹙，不悦之色尽显。
“本嫔在宫里两年了，还没到能为了一筐子荔枝费心费力的地步。”
“是是是，娘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小央子连忙赔笑，话锋一转。
“再就是……储秀宫那边，曲嫔娘娘跟她的贴身宫女莺桃拌嘴了，声音不小，隔着宫墙都听见两句。莺桃哭哭啼啼跑出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奴才打听了一下，好像是为着一匹新贡的鸭卵青八达晕薄绸料子，曲嫔娘娘嫌莺桃手笨，裁坏了边角。”
张晴如目光一转，饶有兴致地追问。
“吵起来了？吵得厉害吗？料子呢？真裁坏了？”
小央子摇头。
“娘娘明鉴，奴才不能靠得太近，但听那动静……曲嫔娘娘像是动了真气，莺桃哭得直掉眼泪……不过娘娘放心，奴才瞧着，也就是一时气头上，没见曲嫔娘娘叫人去寻教导嬷嬷，想来事儿不大。”
张晴如哼了一声，重新捏起一颗橄榄剥着，却并不急着吃，指尖捏着，目光落在小央子身上。
“没别的了？就这点鸡毛蒜皮？”
小央子立刻凑近些。
“回娘娘，奴才刚得了信儿，今日敬事房呈给皇上的绿头牌……”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才继续。
“拢共递了两位娘娘的牌子上去，咱们启祥宫的……正是娘娘。”
张晴如手中剥橄榄的动作骤然一顿，连呼吸都凝滞了片刻。那双黑白分明的水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央子，满满当当都是惊喜与不可置信。
小央子也屏着气儿等着主子发话，不敢抬头，只用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着张晴如的神情变化。
“宜溶！”
“奴婢在。”
宜溶立刻上前一步，清秀的脸上带着对主子情绪最直接的感知，也透着一丝紧张。
“今日备下的衣裙首饰……再挑一挑！”
张晴如的目光掠过宜溶，落在稍后一步垂首侍立的兰猗身上。
兰猗总是那么规矩，低眉顺眼，但那双眼睛太活络，让她心里总存着点不踏实。嫡母赵华菲塞进来的人，能安什么好心？就算这两年看着还算本分，谁知道会不会在关键时刻给她使绊子？
东边那个乔贵嫔，虽说同住一宫，平日里也鲜少往来，但谁知道兰猗会不会私下跟她那边的人有勾连？
兰猗垂着头，眼睫颤了颤，却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主子投来的探究目光，愈发恭顺端庄。
“奴婢这就去。”
宜溶领命，快步退了出去。
张晴如满意地“嗯”了一声，这才将目光转向一直恭谨候在角落的小央子。
这圆脸的粗使内侍，可是她花了不少银子“喂”出来的宝贝耳朵。如今这关键时刻，她的“耳朵”和“眼睛”更要灵光。
“小央子。”
她语调放缓了些。
“上次你报的那个，管咱们殿前花木的小太监……叫什么来着？手倒挺巧。”
“回娘娘，叫小松子。”
小央子立刻躬身，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笑容。
“奴才瞧着，那几盆新送来的金背大红和绿牡丹，经他手伺候了两日，叶子都精神了不少。”
“嗯，不错。”
张晴如随手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子，约莫二两的样子，丢给小央子。
“赏他的。让他把那几盆菊花给本嫔伺候得漂漂亮亮的，要精神，要开得旺！回头本嫔看着好了，自然还有赏。”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红木小几的边缘，眼神意有所指地看着小央子。
“你办事，本嫔是放心的。这启祥宫里里外外的动静，尤其是……那些风吹草动，都得给本嫔听真了，看真了。明白？”
小央子双手接住银子，脸上笑开了花，腰弯得更低了。
“奴才明白！娘娘放心！奴才这双耳朵，这双眼睛，就是为娘娘长的！甭管是花开了几朵，还是哪片叶子动了，但凡有点子新鲜事儿，奴才一准儿头一个来回禀娘娘！”
张晴如满意地勾起唇角，梨涡深深浅浅地浮现出来，挥挥手，小央子立刻识趣地躬身退了出去，脚步轻快。
宜溶捧着锦盒回来，身后跟着兰猗。锦盒打开，里面是几支珠钗步摇，金钗玉簪，工艺精湛，宝石华美，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张晴如手指轻点，在琳琅满目的首饰间挑选着。
今晚……皇帝会翻她的牌子吗？
她想起那个四十四岁的帝王，威严，深沉，看她的目光偶尔会带上一丝对她鲜活气质的兴味，但更多的是疏离。
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必须让他记住绛雪轩的张嫔，记住她张晴如！
宜溶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候着主子做最后的决定。
兰猗垂首侍立，目光低垂，平静无波，心中却微微叹息。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获得主子的信任，只要主子信任的人仍然是宜溶，她便只能被挤在角落。
“宜溶，你过来看看，这几支里头，哪一支最好？本嫔总觉得……今晚该戴个最出挑的。”
张晴如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晚膳要清淡些，免得身上有味道……沐浴的香露用哪一罐？是清冽的雪松，还是暖甜的玫瑰？飞天髻要梳得再精致些，步摇得戴正了……石青色的氅衣会不会太素？要不要换那件新做的鹅黄？可石青色显稳重……还有，晚些时候得让宜溶再给自己通通头，活络气血，让脸色更红润……
宜溶性子单纯，但心细如发，知晓主子的心思，不敢怠慢，仔细端详一番后，小心翼翼地取了其中一支缠丝白玉兰步摇递过去。
“就这个？”
张晴如手指摩挲着步摇上的白玉兰，皱眉。
“是不是太素净了些？”
“娘娘，今儿皇上若翻牌子赐了娘娘恩典，已是大喜。”
宜溶目光微闪，轻声劝道。
“如今宫中能侍奉圣上的娘娘不多，日后少不了机会，您若此时佩戴太过华丽，反倒显得有些急切了。”
张晴如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宜溶说得有道理，皇帝不是好糊弄的，自己若是操之过急，反而落了下乘。况且她还年轻，今年四月方过二十生辰，今夜若……也只是去刷个脸罢了，不必急于一时。
无数的细节在她的脑袋里翻腾。她深知自己并非绝顶聪明，也没有八面玲珑的手腕，但她有野心，有绝非那些病秧子能比的强健体质，有那股子豁得出去的刁蛮劲儿，还有这砸银子堆出来的、刚刚显出雏形的信息网。
时间在滴答声中悄然滑向酉时。
张晴如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身姿高挑，裙裾微动。
“宜溶，兰猗。”
她的声音恢复了带着点娇纵的清脆。
“备水，本嫔要沐浴更衣。还有，让小厨房晚膳备得清爽些，那道雪梨银耳羹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