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里落了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大半宿。清晨时分，雨才渐渐停了，天空被洗刷得澄澈如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青草气息。
顾明宁略扫了一眼桌上的午膳，那盏她近来颇喜欢的糖蒸酥酪正散发着温甜的奶香，被贴心地放在了手边最便宜的位置。
年纪渐长，过了这个年便四十有七了，她自己能清晰地感觉到，精力确不如前。去岁秋冬交替时染的那场风寒，缠绵了许久，虽太医院院判柳太医悉心调理，到底还是损了些元气，至今体质也畏寒易倦。故而午后小憩片刻，已成雷打不动的习惯。
顾明宁执起银匙，先用了小半碗芦根黄豆鱼翅汤，暖意自胃腹缓缓升腾，驱散了春日午后人易生的那点慵懒乏劲。又尝了两口清炒时蔬，便专注于那盏糖蒸酥酪了。
酥酪细腻滑润，甜度恰到好处，她微微颔首，一旁侍立的春妍见状，唇角便含了笑。
膳毕，宫人们悄无声息地上前撤席。瑜珠亲自捧来温水和帕子供她净手，又奉上一盏沏得浓淡相宜的康砖茶。
“皇上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顾明宁抿了口茶，似随意问道。声音带着一贯令人觉得娴静温和的调子，唯有亲近之人方能察觉其下隐藏的敏锐。
瑜珠低声回话。
“回夫人，萧凌方才去打听过了，皇上已批完了上午的奏章，传了膳，说是歇息两刻后便起驾往演武场去瞧瞧几位小皇子的弓马功课。”
她顿了顿，补充道。
“皇上身边的小黄门也递了话，说前往河内郡的行程已最终定下，定在了五月初二，让各宫早做预备，一应车驾仪仗、随行人员名单，晚些时候会送到各殿。”
顾明宁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亮光。与皇上一同前往司隶校尉部河内郡的皇家别苑小住几日，这事月前便有风声，如今总算落了实。她虽协理六宫，这般伴驾出游的机会却也并非时常有，何况此次似乎皇上意在清静，并未旨谕太多人随行。
“嗯，知道了。”
她放下茶盏，语气平淡。
“德仪殿这边，一应物事你带着春妍她们仔细打点起来，务必要妥帖周全。”
春妍听得此话，便知道顾明宁定是要去的了，连忙应下。瑜珠则应道。
“夫人放心，一切必不打紧。”
顾明宁点点头，将此事暂时抛诸脑后。她素来有午睡的习惯，吃过午膳，略坐了坐，便觉困意上涌，起身往内室走去。
殿内宫人动作愈发轻缓，生怕惊扰了她的睡意。春妍和另一名一等宫女为她卸去发间那支产自西域的琉璃翡翠簪子，解开一侧编缀着红缎流苏的粗辫。又伺候她脱下暗蓝色织金兰草纹的绒边留仙裙，只着一身柔软的中衣。
顾明宁任由宫人们摆弄着自己，躺在铺陈软厚的榻上，帐幔被轻轻放下，隔绝了外间明亮的光线。
春妍和瑜珠一左一右地守着，静默无声。
顾明宁合上眼，思绪却并未立刻沉静。河内郡……皇家园林……与皇上独处的时光……虽短暂，却也值得期待。她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皇上今年四十有六，正当盛年，却已显沉凝威重，唯有在这些远离朝堂琐碎的片刻，或能窥见几分旧日清朗。相伴三十载，她对他，远超寻常妃嫔对帝心的那点渴慕，近乎是浸入骨血的依恋与倾慕。
又想到儿女。行川近日似乎颇宠那位左夫人狄氏，赏赐不断，年轻人贪新鲜也是常情，只要不出格便好。
行祉仍是那般沉静，听说又在钻研什么古谱，行事倒是最肖似皇上年轻时的模样。
玉婳那孩子，过继来十三年了，性子不似她生母端穆夫人那般温婉和气，却带着股锐气，爱好骑射胜过女红，与她不算顶亲近，但该有的礼数关怀，她自问从未短缺。
至于前朝事务，原不该后宫过多议论，但皇上偶尔也会问及她们这些高位妃嫔对些微民情的看法，多知一分，或许便能多应和一分圣心。
春妍见她呼吸渐趋平稳，知道她已睡着，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又将窗子支开一道缝，留出些清新空气。
屋内静谧，只有檐下风铎偶尔发出的叮当声打破沉寂，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这一觉睡得安稳，醒来时已是申正时分。屋内光线柔和，顾明宁睁开眼，缓了缓神，才起身披上外衣，坐到妆台前。
春妍听见动静，赶忙进来伺候。她将梳子沾了热水，轻轻梳理着顾明宁的长发，一边动作，一边柔声道。
“夫人，可要用些点心？刚送来的枣泥酥。”
顾明宁轻轻嗯了一声，慵懒地靠在镜前，任由春妍摆弄自己的头发。
春妍一边梳头，一边悄悄打量着镜中人的神色，见她眼尾弯弯，便知心情不错。
“明日起，便要收拾行装了。”
顾明宁忽而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东西备齐些，别落了什么。”
春妍手中的动作未停，嘴上应道。
“夫人放心，瑜珠她们早已备得差不多了，只等您示下。”
顾明宁又嗯了一声，微微眯了眯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才轻声道。
“皇上既让随行人员名单晚些送过来，想必是有意要精简。德仪殿这边……就只你和瑜珠指定带去，余下你看着安排。”
春妍应声，又道。
“夫人，还有一事您要不要听听？”
顾明宁唇边笑意加深了些许。
“说吧，本宫听着呢。”
“方才后殿那两株石榴开花了。”
春妍语调轻快。
“如今正是赏花的好时候，夫人要不要去瞧瞧？”
顾明宁闻言，眸光一亮，随即又微微蹙眉，有些踌躇。
“今年倒是早，如今已四月了，花期还长，倒不必急于一时。”
她顿了顿，又道。
“不过去看看也无妨。”
春妍笑着帮她梳理发髻，口中道。
“夫人难得赏花，自是要趁花期未过，才不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她手上动作不停，嘴上却已不住地开始夸赞起后殿那两株石榴来。
“就你会说话。”
顾明宁轻笑一声，打断了春妍的絮叨，语气带着几分宠溺。
“去准备些点心茶水，本宫稍后就过去。”
春妍应了一声，又细心地为她披上一件轻薄的披风，这才退下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