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林琛睁开双眼，那双刚刚恢复清明的眸子里，翻涌起无数复杂难辨的情绪。
属于少年林琛的记忆，和那个在桃花树下分食麦芽糖的女孩身影，在这一刻重叠，变得无比清晰。
那股源自胸腔深处的悸动，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共情，而是化作了实实在在的，带着焦灼与期盼的冲动。
他想见她。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他从床榻上一跃而下，赤着的双脚落在微凉的地砖上。
那具刚刚重塑的身体，虽然内里依旧有暗伤未愈，但千年参王和李永安心血所化的磅礴精元，已经让他的气力恢复了七八成。
“林……林公子……”管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乎要绊倒在门槛上。
林琛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门口。
他需要一件衣服。
拉开房门的瞬间，一股夹杂着雨后泥土气息的夜风扑面而来。
院中灯火通明，一队队甲胄鲜明的亲兵肃立在阴影里，气氛肃杀。
武三思就站在庭院中央，背对着房门，负手而立。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惊骇、忌惮、贪婪与此刻无法掩饰的急切，交织成一张复杂的大网。
公主醒了。
这个消息对他而言，是天大的喜讯，是定海神针。
可这喜讯，却偏偏又和眼前这个他既想杀之而后快，又不得不倚仗的妖物，死死捆绑在了一起。
这种感觉，让武三思几欲发狂。
“她醒了。”
武三思的声音沙哑，他盯着林琛，势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本王要你立刻过去。”
林琛伸出手，对着旁边一个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厮，吐出两个字：“衣服。”
小厮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从旁边侍女捧着的托盘上取过一套干净的青色绸衫，哆哆嗦嗦地递了过来。
林琛旁若无人地穿上衣服，系好腰带。
他的动作不快，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有条不紊。
他越是如此镇定，武三思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这个东西，根本就不在他的掌控之内。
“走吧。”
林琛整理好衣襟，迈步走下台阶。
他从武三思的身边走过，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武三思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拳头在袖中攥紧又松开，最终，他还是压下了心头翻腾的杀机，快步跟了上去。
从西暖阁到公主所居的主院，需要穿过两条长长的游廊和一座花园。
一路上，王府的下人们见到武三思和林琛这一前一后的古怪组合，无不骇然失色，纷纷跪伏于地，连头都不敢抬。
越是靠近主院，药味便越是浓重。
当他们踏入主院的拱门时，眼前的一幕让林琛的脚步微微一顿。
院子里，黑压压地跪满了人。
太医署的院判带着一众御医，王府的长史、司马，还有几个穿着各色官服，看起来品阶不低的官员，全都额头触地，大气不敢出。
见到武三思的身影，所有人都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又像是看到了催命的阎罗，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武三思目不斜视，直接穿过人群，推开了正殿的门。
一股混合着龙涎香、汤药和女子体香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殿内，珠帘重重，灯火辉煌。
十几名宫女和年长的女官垂手侍立在两侧，一个个神情肃穆，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穿过描金绘凤的紫檀木屏风，内寝的景象映入眼帘。
那张宽大的沉香木凤床上，铺着华贵的金丝鸾鸟锦被。
一个女人斜斜地靠在数个软枕之上。
她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寝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散落在肩头，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
尽管面带病容，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意，却丝毫无法折损她与生俱来的雍容与华贵。
她的五官精致绝伦，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只是那双本该顾盼生辉的凤眸，此刻却显得有些空洞，仿佛还未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完全挣脱。
大唐的太平公主，那个权倾朝野，连武氏族人都为之忌惮的女人。
也是那个，在少年林琛记忆里，会为了救一个孩童而奋不顾身，手腕上留下一道狰狞疤痕的少女。
在林琛看到她的同时，床上的太平，也缓缓转动视线，看了过来。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了疾步走到床边的武三思身上，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然后，她的视线越过武三思，精准地落在了他身后那个穿着青衣的年轻人身上。
四目相对。
林琛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他看到了一双怎样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大病初愈的欣喜，没有见到亲人的激动，甚至没有多少属于活人的生气。
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深，沉静，带着一种勘破世事的淡漠，和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
可就在这片淡漠与疲惫的深处，当她的视线与林琛交汇的刹那，一抹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悄然荡开。
殿内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片刻的凝滞。
武三思更是心头一紧。
他顺着姑母的视线回头，看到了神情复杂的林琛。
他最担心的事情，似乎正在发生。
“姑母，”武三思连忙开口，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气氛，他的声音里带着讨好与急切，“您终于醒了！您知不知道，您昏睡了三天三夜，可把侄儿给吓坏了！”
李永安的视线，终于从林琛的身上，缓缓移回到了武三思的脸上。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淡漠的眼神，让武三思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他这个姑母，从小便是如此。
她开心时，可以对你温言软语，让你如沐春风。
可当她不悦时，只需一个眼神，便能让你如坠冰窟。
“吵。”
良久，太平终于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吐出一个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到了殿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武三思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都退下。”
再次开口，这次是对着满屋的宫女和女官。
众人如蒙大赦，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
很快，偌大的寝殿之内，便只剩下了床上的太平，床边的武三思，以及站在不远处的林琛。
武三思心中一动，以为姑母是要跟自己说些体己话，脸上刚要露出一丝喜色。
然而，太平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
她的视线，再一次落回到林琛的身上，那双空洞的凤眸里，泛起了真正的情绪波动。
她对着武三思，平静地发出了命令。
“你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