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飞的到来,给热火朝天的工地带来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这位前御厨,就像一把行走的尺子,自带威严。
他话不多,每天背着手在工地上转悠一圈,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他从不评价柳如雪的设计,也从不干涉秦武的施工管理,但他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未来的厨房里,每一口锅的摆放,每一张案板的位置。
秦武一开始对他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一个厨子,懂什么土木工程。
直到有一天,楚云飞把他叫到正在施工的后厨,指着一处即将铺设的下水管道,淡淡地开口:“这里,要改。”
“老爷子,这可是弟妹亲自画的图,都算好了的。”秦武叼着烟,有些不耐烦。
楚云飞眼皮都没抬一下:“你弟妹的图,是画给房子的。我的厨房是画给菜的。中厨的活儿,讲究一个‘锅气’。炒、烹、炸、煎,全靠一口气。你这下水道口子离灶台太近,水汽一上来,锅里的温度就差了半分。菜的魂,也就散了。”
他又指着另一处墙角:“这里,通风口要加大三寸。油烟不过夜,是厨子的本分。不然,就算用金子做的菜,也沾着一股子油哈味儿,那是对食客的不敬,也是对食材的糟蹋。”
秦武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虽然不懂做菜,但楚云飞话里那股子不容置疑的专业和深入骨髓的讲究,让他心头一震。
他第一次明白,原来炒菜这件事,里面的门道,不比盖房子浅。
他没再犟嘴,当即就找来工匠,老老实实地按照楚云飞的要求,把后厨的管线和通风口,全都改了一遍。
从那天起,秦武对楚云飞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不再喊“老爷子”,而是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声“楚师傅”。
每天工地收工,他都要缠着楚云飞,听他讲那些闻所未闻的厨房规矩和菜品典故。
“楚师傅,那‘佛跳墙’里头,真有十八样东西?”
“哼,那是外行人说的热闹话。真正的佛跳墙,讲究的是‘一荤一素,一干一湿,一刚一柔’的调和。料不在多,在精。鲍鱼要用南非的干鲍,发足七天;海参要用关东的刺参,肉厚无骨;蹄筋要选黄牛的后蹄,慢火煨烂……最要紧的,是那坛子,必须是宜兴的紫砂,才能聚味存香。”
秦武深深的吸了口气:“我滴个乖乖,吃一顿饭,比打一仗还复杂。”
楚云飞瞥了他一眼,嘴角难得地向上翘了翘:“打仗,是人杀人。做菜,是物养人。能一样吗?”
两人的关系,就在这一问一答中,迅速升温。
一个悍勇如虎,一个沉静如山,竟然成了忘年之交。
而柳如霜这个小丫头,更是成了楚云飞的跟屁虫。
自从知道家里来了位“御厨”,她就彻底抛弃了对食堂大锅饭的最后一点留恋。
每天放学,书包一扔,就一溜烟地跑到工地。
她不像秦武那样对做菜的门道感兴趣,她只对一件事好奇——吃。
“楚爷爷,您今天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呀?”小丫头围着楚云飞,大眼睛忽闪忽闪,像只等着投喂的小猫。
楚云飞对这个嘴甜人也甜的小姑娘,倒是格外有耐心。
他虽然还没正式开火,但偶尔也会在工地的临时灶台上,用最简单的食材,露上一两手。
有时候是一碗清汤挂面,面是手擀的,根根筋道,汤是骨头吊的,清而不寡。
柳如霜“吸溜吸溜”能吃下三大碗。
有时候是一盘普普通通的炒鸡蛋,可楚云飞炒出来的,就是色泽金黄,嫩如凝脂,入口即化,满嘴都是蛋香。
就连最简单的拍黄瓜,他也要先把黄瓜用盐腌出水,再用凉开水冲净,配上他自己用酱油、醋、蒜末和几滴香油调配的料汁,那味道,清脆爽口,回味无穷。
柳如霜的嘴,彻底被养刁了。
她现在看食堂师傅的眼神,都带着一股子“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同情。
叶凡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安定无比。
一个团队,最重要的是凝聚力。
秦武的豪爽,楚云飞的匠心,柳如霜的活泼,柳如雪的温柔,还有他自己的运筹帷幄,像是一块块形状各异的拼图,如今,正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构成了“静心斋”最坚固的内核。
工程进度一日千里。
李麻子为了将功赎罪,更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
他带着手下那帮小弟从监督工地的杂活,到采买沙子水泥的跑腿,几乎包揽了所有脏活累活。
他甚至还搞来了一批市面上稀缺的红木木料,说是以前一个大户人家藏在地窖里的,被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说”了出来。
叶凡知道他那点手段,也懒得戳穿,只要东西来路干净,便由着他去折腾。
这李麻子虽然是个混混,但在某些方面,确实比一般人好用得多。
就在静心斋的雏形日益清晰,连门头上那块由叶凡亲笔题写的烫金牌匾都已经挂上时,麻烦,终于找上了门。
这天下午,一辆崭新的“上海”牌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胡同口。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
他身材微胖,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胸口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支英雄牌钢笔。
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手里都拿着公文包,一副干部模样。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静心斋”三个大字,眉头皱了皱,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嫉妒。
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踱进了还在最后收尾的院子。
秦武正在指挥工人安装院子里的石灯,看到来人,便迎了上去,客气地问道:“同志,您找谁?”
男人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没有答话,而是径直走到一处已经完工的雕花木窗前,伸出手指,在擦得一尘不染的窗棂上,用力地抹了一下。
他摊开手指,上面自然是什么都没有。
“搞得倒挺排场。”男人终于开了口,声音不阴不阳,带着一股子官腔,“这么大的工程,投入不小吧?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前门工商所的辖区内,还有这么一家‘重点企业’啊?”
秦武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是管事的来了。
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中华”烟,递了过去:“领导,您辛苦了。我们这是刚开始,正准备过两天就去所里拜访您,办手续呢。”
男人没有接烟,只是冷笑了一声:“办手续?你们这楼都快盖好了,才想起来办手续?你们把国家的法规,当成什么了?是废纸吗?”
他声音陡然拔高,指着院子里堆放的建材和忙碌的工人,厉声喝道:“我不管你们是谁,有什么背景!没有我们工商所的批准,私自动工,就是违法经营!来人,给我贴封条!所有人都停下,听候处理!”
他身后那两个年轻人立刻打开公文包,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封条和浆糊,气势汹汹地就要往大门上贴。
“他娘的,你敢!”秦武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他一把将那两个年轻人推开,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挡在了大门口,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胖干部,眼神里满是凶光。
他在江城横行这么多年,还从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欺负过。
工人们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围了过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胖干部被秦武的气势吓得后退了半步,但随即又恼羞成怒。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一个“泥腿子”给威胁了,这还了得?
他涨红了脸,指着秦武,色厉内荏地叫道:“反了!反了!你还想暴力抗法不成?我告诉你们,今天这封条,我贴定了!谁敢拦着,就是跟人民政府作对!我马上叫派出所的人来,把你们全都抓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钱所长,发这么大火,对身体不好。”
众人回头,只见叶凡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
他脸上依旧带着微笑,手里还拎着一网兜刚买的西红柿,像个刚下班回家的普通青年。
他走到那个姓钱的所长面前,将网兜放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说道:“钱所长是吧?我是这里的老板,叶凡。您看,这天儿也挺热的,要不,咱们进屋喝杯茶,有什么事,慢慢说?”
钱所长看着叶凡,眯起了眼睛。
他早就打听过了,这“静心斋”的背后,就是这个年轻人。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还不来他这里“拜码头”,简直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冷哼一声,刻意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子:“喝茶就免了。叶老板,是吧?我今天来,就是通知你。你的这个‘静心斋’,涉嫌多项违规。在问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必须立刻停工整顿。什么时候我们调查完了,什么时候再开工。”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叶凡,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贴!”
秦武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看就要爆发。
叶凡却再次按住了他。
他看着那两个年轻人将白色的封条,交叉着贴在了“静心斋”那扇崭新的,由名贵红木打造的大门上。
那白色的封条,在红色的门板上,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道狰狞的伤疤。
叶凡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冷了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未变,但那笑意却再也未达眼底。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钱所长看着叶凡那副“服软”的样子,心中得意非凡。
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拿捏住了这个年轻人。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再说几句官场套话,找回刚才被秦武吓住的面子。
然而,叶凡却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转头对秦武和所有工人说道:“大家都辛苦了。既然钱所长让我们停工,那我们就停。今天提前收工,我请客,咱们去全聚德,吃烤鸭!”
工人们一阵欢呼。
秦武却急了,他把叶凡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吼道:“叶凡!你疯了?就让他这么把门给封了?咱们这工期一天都耽误不起啊!这孙子明摆着就是来敲竹杠的!”
叶凡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深邃,轻声说了一句:“五哥,别急。有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但有时候,把一个跳梁小丑,从台子上踢下去,只需要一阵风就够了。”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刺眼的封条,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
钱所长,希望你的位子,坐得够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