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超风与程瑶迦离开荒村，一路向东行去。这日午后，两人踏入一座名为“临溪镇”的古镇。镇子依河而建，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木楼鳞次栉比，酒旗幌子在风中摇曳，倒比荒村多了几分生气。只是细看之下，镇上百姓眉宇间都锁着一层淡淡的愁绪，往来行人脚步匆匆，连孩童的嬉闹声都透着几分拘谨。
程瑶迦性子活络，见街角有个卖糖画的老汉，便拉着梅超风上前。“老伯，来两串糖画。”她笑着递过铜钱，目光却落在老汉案前那只缺了口的铜壶上。
老汉接过钱，手却有些抖，捏着糖勺在青石板上勾勒时，糖浆滴落在地，凝成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姑娘，这镇子……最近不太平。”他压低声音，眼角瞟向街对面那座朱门大院，“你们若是外来的，夜里莫要出门。”
梅超风虽看不见，却捕捉到老汉声音里的战栗，她指尖在袖中微微一蜷：“哦？这话怎讲？”
“那是镇西的张府，”程瑶迦顺着老汉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宅院墙高院深，门楣上悬着块“德润堂”的匾额，只是漆皮剥落，看着倒比周围的民居更显萧索，“莫非有什么不妥？”
老汉往左右看了看，才叹了口气：“三个月前，张老爷突然要修镇外的运河堤岸，说是为了防汛期。可他既不用官府拨下的河工银，偏要家家户户按人头出钱，连乞丐都要凑三个铜板。谁若敢不交，夜里就有人往门上泼黑狗血，前几日，卖布的王掌柜就因为顶撞了他两句，铺子被人放了把火，如今还躺在家里养伤呢。”
程瑶迦听得蹙眉：“哪有这样的道理？官府不管吗？”
“管？”老汉苦笑一声，“张老爷的小舅子，就是县里的主簿。前几日有乡绅去告官，反倒被安了个‘煽动民心’的罪名，关在牢里还没放出来呢。”
梅超风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强取豪夺，倒比江湖匪类更甚。”
正说着，街那头传来一阵马蹄声。百姓们像是见了猫的鼠，纷纷往两旁闪退，连叫卖声都戛然而止。程瑶迦抬头，只见一队家丁簇拥着个锦袍中年人而来，那人约莫四十岁，面色红润，腰间挂着块玉佩，眼神扫过街道时，带着股说不出的傲慢。他身后跟着个瘦高个，穿着皂隶服饰，三角眼骨碌碌转，正是老汉说的那位主簿小舅子。
“张老爷今日气色好啊！”瘦高个凑趣道，“昨儿李秀才家又送了两匹绸缎，说是给夫人做衣裳呢。”
锦袍人哼了一声：“他倒识趣。那运河堤岸的银子，还差多少？”
“回老爷，就剩东街那几家钉子户了。不过小的已经吩咐下去，今晚再去‘提醒’提醒。”瘦高个阴恻恻地笑，“保准明日一早，银子就乖乖送上门。”
两人说话间，马蹄几乎要踩到一个躲闪不及的孩童，那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母亲慌忙将他搂在怀里，连声道“不敢”。锦袍人看都没看，策马而过，玉佩在阳光下晃出刺目的光。
“这便是张老爷？”程瑶迦气得攥紧了拳，“简直是恶霸！”
梅超风静立片刻，忽然道：“瑶迦，你还记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吗？”
程瑶迦一愣，随即点头：“记得。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无故点燃烽火台，诸侯以为有敌入侵，率兵赶来却发现是骗局。后来犬戎真的来犯，幽王再燃烽火，却没人肯信，最终身死国灭。”
“民信不立，”梅超风缓缓道，“这张老爷与周幽王，倒是一路货色。他仗着权势强征民财，看似得了便宜，实则在耗尽百姓的信任。一旦哪天真有急难，谁还会信他？只是这临溪镇的百姓，怕是等不到他‘身死国灭’，就要先被逼上绝路了。”
两人正说着，忽闻身后传来争执声。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穿粗布长衫的书生正拦着两个家丁，那书生面色苍白，却梗着脖子道：“我已说过，家母重病在床，实在拿不出银子。你们便是抢，我也没有！”
家丁推了他一把：“张老爷的话也敢违抗？搜！”说着便要往书生身后的茅屋闯。
“住手！”程瑶迦忍不住喝了一声，快步上前，“光天化日，你们竟敢强闯民宅？”
家丁见是个年轻女子，嗤笑道：“哪来的野丫头，也敢管张府的事？”说着便要动手。梅超风身影微动，已挡在程瑶迦身前，她虽双目失明，周身散出的寒气却让家丁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滚。”梅超风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家丁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壮着胆子道：“你知道我们是谁家的人吗？”话音未落，只觉手腕一麻，手里的棍子“当啷”落地——梅超风根本没见动身，指尖已点中他的麻筋。另一个家丁吓得脸色发白，拉起同伴便跑，嘴里还撂着狠话：“你们等着，张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书生这才松了口气，对着两人拱手道：“多谢二位姑娘援手。在下苏文谦，是这临溪镇的教书先生。”他看向梅超风时，目光里带着几分好奇，似是不解为何一个失明女子有这般身手。
程瑶迦扶他起身：“苏先生不必客气，倒是你家伯母……”
苏文谦叹了口气：“家母染了风寒，本不算大病，只是没钱抓药，拖了半个月，竟越来越重。那张老爷强征堤岸银，说是防汛期，可谁不知道，他是想借着修堤，把运河沿岸的良田都圈进自家产业。”
“竟有此事？”程瑶迦愕然。
“镇上老人都知道，”苏文谦声音压得更低，“运河改道后，旧堤早就没用了。他故意把银钱搜刮去，再让亲信假装修堤，实则把良田低价买走。等百姓反应过来，地已到了他手里，哭都没地方哭去。”
梅超风忽然问：“这临溪镇，就没人能治得了他？”
“难啊，”苏文谦摇头，“张老爷的岳父曾在朝中做官，虽已致仕，人脉仍在。县里的官老爷都要看他脸色，更别说我们这些百姓了。前几日有个游方的道士，说要为民除害，夜里去张府行刺，结果第二天就被发现吊在镇口的老槐树上，尸体都发臭了。”
程瑶迦听得心头一寒，下意识看向梅超风。梅超风却问苏文谦：“你可知‘子产不毁乡校’的故事？”
苏文谦一怔，随即拱手道：“姑娘也知这个典故？子产是春秋时郑国的大夫，百姓常在乡校议论朝政，有人劝子产毁掉乡校，子产却说‘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认为百姓的议论是良药。”
“正是，”梅超风点头，“百姓的怨声，从来不是洪水猛兽，而是世道的镜子。这张老爷视百姓为草芥，连乡校之议都容不下，反倒用暴力压制，与闭目塞听的昏官何异？他以为能靠权势堵住悠悠众口，却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苏文谦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姑娘所言极是。只是……如今百姓敢怒不敢言，又能如何？”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梅超风指尖在袖中轻轻敲击，“但水若想覆舟，需先聚成洪流。如今临溪镇的百姓，就像散落在地上的沙砾，被他一粒粒碾轧。可若有一人先站出来，沙砾便能聚成石块。”
程瑶迦心头一动：“前辈是说，我们要帮百姓反抗？”
“反抗不是鲁莽行事，”梅超风摇头，“那道士行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