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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初冬,今日暖阳,却未减寒意。

微风掠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似是在诉说着无声的悲戚。

这般景致,本应是悠然田园之景,可李佑眼中仿若看到一副鬼蜮图,遍地血肉残肢,恶鬼张牙舞爪,天空还有夜叉盘旋戾笑。

他攥着妹妹的手,在饥民如狼似虎的目光中艰难穿行;又似看见郑州城南,有人以孩童尸体交换食物,有人用白骨煮羹汤的惨状。

来到颖上后,李佑虽隐隐察觉底层百姓生活不易,可小镇的繁华、田野的丰收、书院的静谧,如同蒙在现实之上的华美锦缎。没人愿意撕开这层假象,李佑亦不例外,只因真相太过刺痛人心。若长此以往,或许他也会在安逸中逐渐麻木,被这虚假的平和“驯化”。

“少爷,哥哥,便是这里了。”

李佑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已穿过竹林,苏爽正指着前方几间土屋。土墙以泥土夯筑,内夹竹篾加固,还混着稻草用以隔热;屋顶覆着茅草,若不及时修缮,必定漏风漏雨。一位妇人正在晾晒竹叶——这是生火的好材料,因每日掉落的竹叶有限,邻里间常为争抢而发生争执。

“请问,林渊在家吗?”李佑拱手问道。

妇人脸色骤变,握紧竹耙,声音发颤:“他……他在书院闯祸了?”

苏如鹤刚要开口:“林渊今天下午……”

“没闯祸,”李佑急忙打断,笑着解释,“我们是林渊的同窗,逃课出来闲逛的。”

妇人松了口气,立刻热情起来:“三位少爷,快进屋坐,我给你们倒水!”

“有劳伯母了。”李佑应道。眼前的妇人,面容沧桑,难以分辨究竟是三四十岁,还是四五十岁。一个两三岁的孩童,拖着长长的鼻涕,躲在门口怯生生地偷看他们,鼻涕流到唇边又被吸回去,反复不止。

李佑踢开脚边的竹叶,发现泥地上写满字迹,应是林渊所书——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走吧。”李佑转身离开。待他们走远,妇人才端着水壶和三个陶碗出来——这已是家中缺口最少的碗,且被反复清洗,生怕怠慢了儿子的同窗。

另一边,苏元德越想越慌,脑子里全是自己被吊起来打的画面。

欺负同学没什么,一个贫贱农家子而已。

他所犯下的最大错误,是不该把书扔进水里。如此行为,在颍上苏氏宗族看来,与欺师灭祖无异!

他带着跟班匆匆返回溪边,见林渊仍呆坐在原地。这个农家少年箕踞而坐,衣裤被溪水浸透,捧着鹅卵石砚台,死死盯着那本泡烂的《四书集注》,目光呆滞,口中念念有词。

苏元德走近一听,竟是在背诵《论语》,连孔颖达的批注也一字不漏。半个多时辰过去,林渊仍不停歇,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厮不会傻了吧?”一个学童小声嘀咕。

“我看像。”

“喂,林渊,先生叫你回去念书!”

可林渊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要不扇他一耳光?听说失魂的人挨打就能醒。”

“要打你打。”

“凭什么我去?”

平日里随意欺凌林渊的学童们,此刻却不敢轻易靠近,只围着他打转。

苏元德不耐烦地一脚踢开那本泡水的书,喝道:“别装疯卖傻了,快说话!”

这一举动终于让林渊有了反应。他缓缓抬头,眼神空洞却又带着执拗,背诵声陡然提高:“抡语曰(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行,孙,并去声。危,高峻也。孙,卑顺也……”

苏元德心里发毛,下意识后退,却仍强撑着威胁道:“我不管你是真疯假疯,书掉水里的事跟我无关!你要是敢在先生面前胡说……”

林渊脸上泪痕未干,捧着砚台站起身,通红的双眼直视苏元德,继续背诵:“抡语(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有德者,和顺积中,英华发外……”

苏元德又往后退了几步,却又觉得丢面子,硬着头皮站定:“别装了,我……”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林渊一边背诵,一边逼近。

苏元德慌乱后退,突然,林渊举起鹅卵石砚台狠狠砸去!苏元德惨叫一声,额头鲜血直流,仰面跌入溪水中。

“快救少爷!”书童大喊。

几个学童急忙下水救人,剩下的则合力按住林渊。可林渊并未反抗,砸完砚台后,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继续背诵:“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苏氏曰:爱而勿劳,禽犊之爱也……”

苏元德头晕目眩,被拖上岸时,听到众人惊恐的呼喊:“血!流了好多血!”他伸手一摸额头,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这公子哥平日里见不得自己流血。

学童们惊慌失措,背着苏元德、押着林渊赶回书院。林渊恍若未觉,仍在背诵《论语集注》,甚至背到了老师尚未教授的内容。因不解文意,他一边背,一边在心中反复思索。

“大夫!大夫!少爷流血晕倒了!”

清风书院配有大夫,平日里头疼脑热、打架受伤都能及时医治。苏元德的书童吩咐道:“你们守着,我去禀报老爷夫人!”

张守义闻讯赶来,却未先看苏元德的伤势,而是盯着失魂落魄的林渊,怒声质问:“林渊怎么回事?”

“他把苏元德打伤了!”

“我问的是林渊为何变成这样!”张守义用戒尺重重敲地。

“不晓得,可能是书掉水里,自己吓傻了。”

“一派胡言!”张守义揪住一个学童,“他视书如命,怎会让书落水?说!不然叫你父母来书院!”

学童吓得发抖:“真……真是他自己不小心……”

张守义又抓住一个胆小的富农子弟:“再不说实话,逐出书院!”

那子弟不敢直视老师,低头嗫嚅:“不是我丢的书……”

“到底是谁?”

学童沉默不语,既不敢在老师面前撒谎,也不敢供出苏元德。张守义冷笑:“好个苏氏家风,连圣贤书都敢毁!”他转向富农子弟,“书在哪里?去捡回来!”

富农子弟急忙跑去溪边,将湿透的书、书包,还有那块染血的鹅卵石砚台一并带回。

张守义捧着毁损的《四书集注》,神色凝重。他一言不发,拽着林渊,拄着拐杖直奔半山腰的清风书院,去找山长。

而他们刚走不久,苏元德的父母便坐着滑竿匆匆赶来。苏父脸色阴沉,苏母还未下竿便厉声咆哮:“哪个敢伤我儿?给我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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