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时分。
天空是铅灰色的,厚厚的云层低垂,仿佛也承载不住这满城的悲伤,沉甸甸地压在星辉城的上空。
没有风,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带着硝烟未散尽的淡淡焦糊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与沉重。
星辉城,这座刚刚经历了血与火洗礼的城市,在黎明中苏醒。
然而,往日的喧嚣与生机荡然无存。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的商铺紧闭门窗,所有的居民都自发地换上了素色的衣衫。
一种无声的哀恸弥漫在每一条街巷,每一块砖石之间。
只有巡逻的、臂缠黑纱的城卫军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这死寂。
城市的心脏——星辉广场。
这座平日里举办庆典、汇聚人气的巨大广场,此刻却化作了哀思的海洋。
广场中央,原本矗立着星辉城开城先贤雕像的位置,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高达十丈、通体由未经雕琢的深灰色巨石垒砌而成的巨大方碑。
石碑粗犷、厚重,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只有一种亘古蛮荒般的悲怆与力量感。碑身正面,是季云龙亲手用剑气刻下的四个遒劲有力、仿佛饱蘸着血泪的大字:
英魂不朽。
这四个字,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锋芒,又蕴含着无尽的沉痛与缅怀,直刺人心。
围绕着这座英魂碑,广场上整齐地摆放着无数素白的花圈、花篮。白色的纸花如同皑皑雪片,铺满了碑基周围的大片区域。
空气中弥漫着白菊、松柏清冷而苦涩的香气。
广场的边缘,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高台。高台同样以素色布幔装饰,庄严肃穆。
天色渐亮。铅灰色的云层缝隙中,艰难地透出几缕微弱的曦光。
咚——!
咚——!
咚——!
三声沉重悠远的钟鸣骤然从城主府的方向响起,瞬间传遍了整个星辉城,也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钟声落定,余音在空旷的城市上空久久回荡。
如同收到了无声的号令,沉默的星辉城苏醒了。
不,是动了起来。
无数的人流,如同涓涓细流,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开始向星辉广场汇聚。
没有喧哗,没有哭泣,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他们穿着素衣,臂缠黑纱,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深切的哀伤。
有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人,有失去丈夫、搂着幼子的妇人,有失去父亲、眼神空洞的少年,有失去战友、相互搀扶的士兵……每个人的手中,都捧着一朵洁白的纸花或一束素雅的鲜花。
人流越聚越多,如同沉默的潮水,迅速填满了星辉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从高空俯瞰,巨大的广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身着素服的人群,黑压压一片,一直蔓延到广场边缘的街道尽头。
数万人汇聚于此,却寂静得可怕,只有呼吸声汇聚成一片低沉的海潮。
悲伤如同实质的雾气,弥漫在广场上空,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洛逸尘站在高台一侧,与季云龙、古拙长老、柳雨汐、周辰等核心人物并肩而立。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色长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沉静如渊。
周若瑶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裙,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哀愁,如同冰雪雕琢的哀伤女神。
星璃也换上了素色衣裙,紧紧挨着南宫天儿,小脸绷得紧紧的,银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悲伤。林轩、黄曦站在洛逸尘身后,神情肃穆。
季云龙身着城主官服,臂缠黑纱,脸色依旧苍白,但腰杆挺得笔直,他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沉默而悲恸的人海,虎目之中也泛起了晶莹。
正午时分到了。
天空依旧阴沉,那几缕微弱的曦光也彻底被铅云吞没。
“时辰到——!”一位担任司仪、声音洪亮的星辉城官员,用尽全身力气高喊,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远远传开。
咚——!
又是一声沉重的钟鸣,如同敲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季云龙深吸一口气,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到高台中央。他的身影在巨大的英魂碑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伟岸。
“星辉城的父老乡亲们!”季云龙的声音响起,凭借着深厚的星力和一股发自肺腑的悲怆,清晰地传递到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中。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站在我们浴血守卫的家园,站在无数英魂用血肉为我们守护住的土地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
“不是为了庆祝胜利!胜利的代价……太过惨重!”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悲伤的面孔。
“我们站在这里,是为了祭奠!为了铭记!为了……送别。”
“祭奠那些在刚刚过去的浩劫中,为了守护星辉城,守护他们的父母妻儿,守护身后这片家园故土,而英勇战死、壮烈牺牲的将士、星神使、还有无辜罹难的父老乡亲。”
“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一人!”
当这个冰冷的数字再次从季云龙口中清晰地吐出时,整个广场瞬间被巨大的悲恸淹没!
压抑了许久的哭泣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人群中轰然爆发!
无数人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嚎,孩童失去父亲的茫然哭喊,妻子失去丈夫的撕心裂肺……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悲声海洋。
季云龙的眼角,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他强忍着悲痛,提高了声音:
“这个数字,不是冰冷的符号,他们是我们的儿子、父亲、丈夫、兄弟!他们是我们的同袍、战友、师长、邻里!是千千万万有名有姓、有血有肉、为了守护我们而倒下的英雄!”
季云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悲愤,“他们倒下了,倒在了魔族的爪牙之下,倒在了保卫家园的阵地上,倒在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身前!他们的血,染红了星辉城的城墙!染红了这片我们深爱的土地!”
“但是!”他猛地握紧拳头,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股不屈的意志,瞬间压过了悲痛的哭潮。
“他们的精神不倒!他们的意志永存!他们的英魂不朽!”
“英魂不朽”四个大字,在他身后那巨大的石碑上,仿佛也散发出悲壮的光芒。
“今天,我们在此立碑!这座碑,叫‘英魂碑’,它不仅仅是用石头垒砌的!它是用我星辉城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一位英雄的血肉,用他们的忠魂,用他们对家园至死不渝的爱铸就的。”
“它将永远矗立在这里,矗立在星辉城的中心,矗立在每一个活着的人心中。它时刻提醒我们:铭记牺牲,铭记血仇,铭记是谁带走了我们的亲人。是谁,毁坏了我们的家园!是谁,让我们承受这刻骨之痛!”
“魔族未灭,血债未偿!此仇此恨,永世不忘!”季云龙的声音如同燃烧的火焰,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坚定的意志。
“永世不忘——!”
“永世不忘——!”
“永世不忘——!”
台下的人群被彻底点燃,悲愤化作力量,无数人含着热泪,举起手臂,发出震天的怒吼。声浪如同海啸,直冲云霄,连那厚重的铅云都仿佛被撼动。
季云龙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声音变得低沉而肃穆:
“现在,请全体肃立!为所有在此战中牺牲的英魂……默哀!”
话音落下,季云龙率先低下头颅。
高台上的洛逸尘、古拙长老、周若瑶、柳雨汐、林轩、黄曦……所有人,都深深低下了头。台下数万民众,无论老幼,无论身份,全都停止了哭泣,垂首肃立。
整个星辉广场,乃至整座星辉城,陷入了一片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
唯有那沉重的悲伤和无言的敬意,在天地间无声流淌。风,似乎也停止了流动,不忍打扰这份庄严肃穆。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漫长的三分钟默哀,如同三个世纪般漫长。
每一秒,都承载着无尽的哀思和对逝者的缅怀。
“礼毕!”司仪官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响起。
众人缓缓抬起头,许多人脸上已满是泪痕。
“献花!”司仪官再次高喊。
季云龙率先走下高台,从旁边的士兵手中接过一个巨大的的花圈。他步履沉重地走到英魂碑前,深深鞠躬,然后将花圈庄重地放在碑基前。
紧接着,古拙长老、玄阳长老、青璇长老、柳雨汐、李阔、杨梦秋、周辰……高台上的核心人物,一一上前,献上手中的花圈或花束,深深鞠躬。
轮到洛逸尘了。
他接过一个素白的花圈,迈步走向那巍峨耸立、散发着悲怆气息的英魂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数英魂的脊梁上。
他能感受到身后数十万道目光的注视,有感激,有崇敬,更有深切的悲痛和期盼。
他走到碑前,抬头仰望那四个血泪铸就的大字——“英魂不朽”。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和责任感涌上心头。他深深弯下腰,九十度鞠躬。
他直起身,将手中的花圈,无比庄重地放在碑前,与其他花圈并列。
随后,周若瑶、林轩、黄曦、南宫天儿、星璃……年轻一代的代表,也依次上前献花鞠躬。
周若瑶在碑前停留的时间格外长,冰蓝色的眼眸凝视着石碑,仿佛在透过冰冷的石壁,与那些逝去的灵魂对话。
高层的献花结束。接下来,是民众自发的献花。
沉默的人潮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如同一条条白色的溪流,沉默而有序地流向英魂碑。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在孙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碑前,她手里没有花,只有一双粗糙的手,颤抖着抚摸着冰冷的碑基,老泪纵横:“儿啊……娘来看你了……娘替你……给英雄们磕头了……”
说着就要跪下,被旁边的士兵和孙女连忙扶住。
一个失去了一条手臂、脸上还带着狰狞伤疤的年轻士兵,穿着染血的残破军装,用仅剩的右手,艰难地捧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走到碑前。
他挺直腰板,用尽全身力气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才缓缓弯腰,将那朵小白花放在碑下。泪水无声地滑过他满是尘土和伤痕的脸颊。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被母亲牵着。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朵纸折的小白花走到碑前。他似乎还不完全明白死亡的意义,但被周围巨大的悲伤氛围感染,小脸上满是茫然和害怕。
他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鞠了一躬,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朵皱巴巴的纸花放在碑基下,仰起小脸,怯生生地问身边的母亲:“娘,爹爹……是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吗?像他们一样?”
母亲瞬间泪崩,紧紧抱住孩子,泣不成声。
无数的花束、纸花被轻轻放下,如同洁白的雪片,渐渐覆盖了碑基周围的大片区域。
每一朵花,都寄托着一份哀思,一份承诺,一份生者对逝者无声的告慰。
献花的过程漫长而沉重,但秩序井然。
悲伤在仪式中得到了宣泄,也凝聚成了一种更加坚韧的力量。
高台上,季云龙再次走到台前。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洛逸尘。
“诸位!”季云龙的声音再次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今日,我们祭奠英魂,铭记血仇。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知道,路,还要走下去!星辉城还要重建,魔族还要抵抗。我们需要力量、需要信念、更需要指引我们前行的灯塔。”
他侧身,郑重地伸出手,指向洛逸尘:“现在,请在此战中,力挽狂澜,拯救星辉城于倾覆之际,拯救百万生灵于魔爪之下的英雄——洛逸尘,为我们讲话!”
哗——!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瞬间聚焦在洛逸尘身上。
目光中充满了无比的感激、炽热的崇拜、殷切的期盼!
洛逸尘微微一怔。
季云龙事先并未与他沟通此事。但他瞬间就明白了季云龙的用意。
此刻的星辉城,在巨大的创伤之后,需要的不只是悲伤,更需要希望,需要一个能凝聚人心、指明方向的灵魂人物。
他没有推辞。
在数十万道目光的注视下,他深吸一口气,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了高台的最中央。
不知何时,厚重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金色的阳光恰好投射在他身上,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银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整个广场再次变得鸦雀无声,连哭泣的孩童都止住了声音。
洛逸尘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片素白的人海,扫过那些悲伤的面孔,扫过那些充满期盼的眼神。
他看到了失去儿子的老人,看到了失去丈夫的妻子,看到了失去父亲的孩童,看到了浴血余生、伤痕累累的士兵……他的心被深深触动。
“星辉城的父老乡亲们,”洛逸尘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带着一丝大战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穿透人心的力量。
“站在这里,站在英魂碑前,站在无数牺牲的同胞用生命守护住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沉痛。
“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无比沉重,无比悲痛。三万多条鲜活的生命,三万多个家庭……这份伤痛,深入骨髓,永世难忘。”
他的话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台下再次响起压抑的啜泣声。
“我和大家一样,恨!”洛逸尘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冽,如同出鞘的寒冰利刃,金蓝色的眼眸中爆发出锐利的锋芒:“恨魔族的残暴,恨他们的侵略,他们夺走了我们至亲至爱之人的生命!这份血仇,刻骨铭心,不死不休!”
“恨”字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台下民众心中压抑的悲愤之火,无数人握紧了拳头,眼中燃烧起仇恨的光芒。
“但是!”洛逸尘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沉稳而有力,如同磐石。
“我们不能只被仇恨吞噬!英魂碑立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铭记仇恨!更是为了铭记——他们为何而死?”
他指向身后巨大的石碑:“他们是为了守护!守护脚下的土地!守护身后的亲人!守护星辉城的尊严!守护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生存下去的希望!”
“他们倒下了,但他们的守护之志,并未消亡。它传递给了我们,传递给了每一个活着的星辉城人!”洛逸尘的声音逐渐高昂,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看看我们身边!看看这座虽然伤痕累累,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城市!看看我们这些虽然满心悲痛,却依旧顽强站立在这里的人!”
“这就是希望!这就是传承!这就是他们用生命为我们换来的未来!”
他环视着人群,目光如同火炬:
“重建家园,路阻且长,魔患未除,强敌环伺。前路必然荆棘密布,险阻重重,我们会疲惫,会伤痛,会迷茫,会恐惧……这并不可耻!”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想想那些倒下的英魂,想想他们临死前望向家园的最后一眼,我们有什么资格放弃?有什么资格退缩?!”
“家园破碎了,我们就用双手,一砖一瓦,把它重新建起来!建得比以前更坚固,更雄伟!”
“亲人逝去了,我们就带着他们的那份思念和期盼,更坚强地活下去!活出他们希望看到的样子!”
“力量不够,我们就拼命修炼!流血流汗,也要变得更强!”
“敌人还在,我们就时刻警惕!磨砺爪牙,等待着向他们讨还血债的那一天!”
洛逸尘的声音越来越激昂,充满了不屈的斗志和坚定的信念:
“英魂不朽,精神长存!他们的牺牲,不是终点,而是我们砥砺前行的起点,他们的血,不会白流。它必将化为浇灌星辉城未来的养料,让这座城市在废墟中浴火重生,绽放出更加璀璨的光芒!”
他抬起手臂,指向高远的天空,声音如同宣誓般响彻云霄:
“今日,我们在此立誓!以英魂碑为证!以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一位牺牲者的英灵为证!”
“星辉城,永不陷落!”
“英魂不朽!星辉永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洛逸尘的话语如同点燃了燎原之火!巨大的声浪瞬间从数十万人口中爆发出来!
“星辉城,永不陷落——!”
“英魂不朽!星辉永耀——!”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不再是悲泣,不再是呜咽,而是充满了悲愤力量、不屈意志的怒吼。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如同愤怒的狂潮,席卷了整个广场,冲散了天空的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