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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二十九年腊月初十,酉时。

残阳如血,吝啬地涂抹在云州城西郊外的荒凉河滩上,很快便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吞噬。朔风卷着河面上尚未完全冻结的碎冰,发出呜咽般的撞击声,更添几分肃杀。寒鸦渡,这个早已废弃多年的小渡口,只剩下几根腐朽的木桩歪斜在岸边,几间坍塌大半的石屋如同巨兽的残骸,沉默地匍匐在荒草和积雪之中。

其中一间看似最完整的石屋,墙壁斑驳,仅存的小窗被破木板钉死,门缝里透不出丝毫光亮,死寂得如同坟墓。然而,若有感知敏锐之人靠近,便能察觉到那死寂之下,压抑着两股截然不同却同样焦躁暴戾的气息——一股是蛮族特有的、如同困兽般的血腥气;另一股,则如同深埋地底的腐肉,散发着衰败与阴毒的恶臭。

石屋深处,阴影浓得化不开。巴图鲁如同一头焦躁的棕熊,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震得地面浮尘簌簌落下。他身上的皮甲沾满污渍和干涸的血迹(昨夜王府袭击留下的),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凶戾,铜铃般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充斥着失败的不甘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废物!都是废物!”他低吼着,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几十个勇士,加上白先生给的‘神药’,竟然连个孩子都抓不到!还被那女人杀得丢盔弃甲!阿骨烈大汗的刀,已经悬在本将的脖子上了!”

角落里,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蜷缩着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正是白玉。他裹着一件不知从何处弄来的、脏污不堪的破袄,整个人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露出的半张脸呈现出一种死灰的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随时会断气。那只曾被“腐心蚀骨散”侵蚀的乌黑手臂,此刻肿胀得更加骇人,暗红色的血线已经蔓延到了肘部,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腐败腥甜之气。秦沐歌的麻药虽已过效,但剧毒和强行催动“寒玉障”的后遗症,彻底榨干了他最后一点生机。

“咳咳…咳咳咳…”白玉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喘匀一口气,声音嘶哑微弱,如同鬼魅低语,“急…什么…秦沐歌…没那么…好对付…咳咳…昨夜…只是…试探…消耗…她…咳咳…明日…才是…正餐…”

“明日?本将只有今日了!”巴图鲁猛地转身,如同一座肉山般逼近白玉,腥臭的口气喷在他脸上,“大汗只给我三天!今天就是最后期限!拿不到那孩子的人头,本将就得提着自己的人头回去!白先生,你可是承诺过,有办法帮本将潜入王府,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那小崽子的!”

白玉费力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怨毒和嘲讽:“慌…什么…秦沐歌…此刻…必然…以为…我们…昨夜受挫…会…龟缩…不敢…妄动…咳咳…她…定在…全力…追查…我的…下落…王府…守卫…看似…森严…实则…内里…空虚…尤其…是…那…孩子…的…院落…”

他喘息着,用那只完好的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的瓷瓶:“这…是…最后的…‘梦魇香’…比…紫萝香…霸道…十倍…无色…无味…点燃后…随风…可…笼罩…方圆…十丈…中者…立时…陷入…最深…噩梦…任人…宰割…咳咳…你…只需…派…两个…最…灵巧的…死士…从…王府…后园…废弃…水渠…潜入…那里…守卫…松懈…将此香…点燃…在…那…孩子…院落的…下风口…半个…时辰…后…进去…收…尸…即可…”

巴图鲁一把夺过那冰凉的小瓶,眼中爆发出贪婪而残忍的光芒:“好!好!白先生果然还有后手!本将这就…”

他话音未落——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石子投入烂泥的闷响。

巴图鲁庞大的身躯猛地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厚实皮甲护住的心口位置——一点幽蓝的寒芒,正正钉在那里!没有鲜血飙射,只有一股诡异的麻痹感瞬间从心口炸开,席卷全身!

“呃…”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轰然向前栽倒,手中的黑色瓷瓶脱手飞出!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轰隆!”

石屋那看似坚固的木门,如同纸糊般被一股巨力从外面撞得粉碎!木屑纷飞中,一道玄色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裹挟着凛冽的寒风与刺骨的杀意,直扑角落里的白玉!

正是秦沐歌!

她手中淬毒的短匕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致命的幽蓝弧线,直取白玉咽喉!快!准!狠!

白玉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濒死的惊恐和疯狂!他猛地将怀中一个东西狠狠砸向地面!

“砰!”

一个灰扑扑的皮囊炸开,瞬间爆出大团浓密的、带着刺鼻硫磺和石灰味道的灰白色烟雾!烟雾弥漫极快,瞬间充斥了整个石屋!

“闭气!”秦沐歌厉喝,攻势却丝毫不停!她知道这是白玉最后的垂死挣扎!

匕首穿透烟雾,刺入肉体的滞涩感传来!但秦沐歌心头却是一沉——手感不对!不是咽喉!

烟雾中传来白玉一声凄厉的惨嚎,随即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和一阵疯狂的、带着血沫的咳嗽与嘶吼:“秦沐歌!你…休想…抓住我…咳咳…归心…归心之地…你们…谁也…逃不掉…宁王…殿下…万岁…”

声音迅速远去,伴随着一阵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声和碎石滚落的声音,似乎扑向了石屋后墙的某个破洞!

“他跑了!追!”紧随秦沐歌冲进来的影七和周肃立刻带人扑向破洞方向。

秦沐歌没有立刻追击。她屏住呼吸,用衣袖挥开眼前的烟雾,目光如电扫过地面。巴图鲁庞大的身躯如同死猪般瘫在那里,双目圆睁,口角流涎,显然被那强效麻药瞬间放倒,彻底失去了意识。而白玉刚才所在的位置,干草上留下了一大滩暗红发黑、散发着浓烈腐臭的血污,还有…半截被齐腕斩断的乌黑手掌!

白玉竟然在最后关头,用那只早已被剧毒侵蚀、几乎废掉的手挡了致命一刀,并自断残掌以求一线生机!

好狠!对自己都如此狠毒!

秦沐歌忍着那令人作呕的恶臭,目光落在那滩血污旁——一小块似乎是从衣服内衬撕下的、染着黑血的深色布片。布片上,似乎用血画着什么!

她立刻用匕首尖小心地将布片挑起。

“娘亲!坏蛇蛇往那边跑了!臭臭味道往河边去了!还有血…好臭好臭的血!”明明的声音在石屋门口响起,带着急切和肯定。小家伙被周肃安排的一名心腹护卫牢牢抱着,小脸紧绷,小鼻子却不停地翕动,像只机警的小猎犬,精准地指着石屋后墙破洞的方向——正是寒鸦渡冰冷的河滩方向!

秦明歌心中一定,有昭儿这“活体指南针”,重伤垂死的白玉插翅难逃!她迅速将那块染血的布片收入怀中,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巴图鲁:“周肃,留一队人,把巴图鲁捆结实了,嘴里塞紧,带回王府地牢!严加看管!其他人,跟我追!”

“是!”周肃立刻分派人手。

秦沐歌冲出石屋,寒风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荒凉的河滩上,影七等人已经沿着几滴断续的、在雪地上异常显眼的暗黑色血迹和明显的拖拽痕迹,追向了河边一处乱石嶙峋的浅滩。

“在那里!”影七低喝一声,手中弩箭抬起。

只见浅滩边缘,一堆半人高的乱石后面,白玉那佝偻的身影正挣扎着,试图爬进一艘半沉在浅水里的、破旧不堪的小木船里。他断腕处用破布胡乱缠着,黑血不断渗出,在雪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痕迹。听到动静,他绝望地回头,那张死灰色的脸上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放箭!留活口!”秦沐歌下令。白玉身上还有太多秘密,尤其是“三曜归心”和宁王的下一步计划!

“嗖!嗖!”两支弩箭精准地射穿了白玉的双腿膝盖!

“啊——!”白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破麻袋般栽倒在冰冷的河水中,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他挣扎着,冰冷的河水混合着腿上的剧痛,让他濒临崩溃。

秦明歌和众人迅速围了上去。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寒风!一支通体漆黑、毫无反光的短弩箭,如同毒蛇吐信,从河对岸一片枯黄的芦苇荡中激射而出,目标直指水中挣扎的白玉的咽喉!

太快!太隐蔽!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小心!”影七反应最快,猛地将秦沐歌向后一拉!

“噗嗤!”

短弩箭精准地没入了白玉的咽喉!他最后那怨毒的眼神瞬间凝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在冰冷的河水中,暗黑色的血液迅速晕染开来。

“追!”影七和周肃又惊又怒,立刻带人扑向河对岸的芦苇荡!

然而,芦苇荡深处,只留下一串迅速远去的、踏在浮冰上的轻微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茫茫风雪和对岸的密林中。袭击者显然早有预谋,一击得手,远遁千里!

秦沐歌脸色冰寒。又是灭口!宁王的手段,当真滴水不漏!

她走到白玉的尸体旁。河水冲刷着他狰狞的死状,断腕处的黑血仍在慢慢渗出。秦沐歌的目光落在他胸前——衣襟似乎被慌乱中扯开了一些,露出内里一片同样深色的衣料,上面似乎也沾染着血迹,隐约构成一个残缺的图案。

她蹲下身,忍着刺鼻的腥臭,用匕首小心地挑开白玉胸前的破袄。

内衬的布料上,果然用暗褐色的血渍(很可能是他自己的血),画着一个比灰袍上那个更加复杂一些的图案!依旧是三条扭曲的线,但线条的走向更加明确,共同指向一个中心点。而在中心点附近,还多了几个细小的、如同星辰般的点状标记,以及一条蜿蜒的、如同河流的曲线!

这绝不是随意涂抹!而是一幅更完整的、指向“归墟之地”的星图标记!结合了地形特征(河流)!

“娘亲!这个臭臭画画,好像…好像曦曦的小盘子转出来的!”明明被护卫抱着靠近,小手指着那血图,小鼻子皱了皱,却努力辨认着。

秦沐歌心中剧震。白玉临死前,竟然将更关键的线索藏在贴身处!或许他自知必死,又不甘被宁王彻底利用,才留下这个?

她立刻取出怀中那块从石屋里得到的染血布片。两块血图拼在一起!虽然布片上的图案较小且略显凌乱,但三条主线的走向和那代表河流的曲线,竟与白玉胸前的血图隐隐契合!布片上多了一些代表山峦起伏的锯齿状短线!

一幅结合了星象指引和山川河流走向的、指向“归墟之心”的秘图,在白玉的死亡现场,以一种极其惨烈而隐秘的方式,拼凑了出来!

“王妃!有发现!”周肃带着人从芦苇荡无功而返,脸色铁青,却递上一块从袭击者落脚点附近捡到的、被踩进泥里的令牌碎片。碎片是黑铁所铸,边缘残留着半个狰狞的寒鸦图案!

“寒鸦死士!”秦沐歌眼神冰冷。果然是宁王!

“还有…王妃,您看这个。”影七也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小截断裂的、极其坚韧的弓弦,“袭击者用的弩是特制的,力道极强。这弓弦的材质…像是北境特有的‘冰蚕丝’混合了金线,非军中高手或特殊匠人不能有。”

北境军中…冰蚕丝金线弓弦…秦沐歌心中念头飞转。宁王的手,已经伸得这么深了吗?还是…另有人浑水摸鱼?

“清理现场,将白玉的尸体仔细搜身后秘密处理掉。巴图鲁押回王府。这块令牌碎片和弓弦收好。”秦沐歌快速下令,将两块染血的布片小心收起。她抱起明明,最后看了一眼白玉漂浮在血水中的尸体,以及那幽深冰冷的寒鸦渡河水。

毒蛇伏诛,但蛇影未散。星图初现,前路却更加迷雾重重。宁王,还有这隐藏在更深处的“归墟”之谜…

“回府。”她抱着儿子,转身走向风雪中的云州城。怀中的明明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小声问:“娘亲,坏蛇蛇死了吗?”

“嗯,死了。”

“那…找到星星的家了吗?”

“…快了,昭儿。有昭儿帮娘亲,一定能找到。”

风雪更急,夜色如墨。寒鸦渡的血腥被迅速覆盖,但这场猎杀掀起的暗涌,才刚刚开始向更深处蔓延。王府书房案头,那副拼凑的染血星图,正静静等待着最终的解读,指向那风暴真正的中心——归墟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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