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车刚刚驶入纺织厂厂区,天空毫无预兆的落下大雨。
声音急促而粘腻,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同样没完没了的夜晚,震得人心头发颤。
路的两侧,站满了人。
没有喧哗,也没有交谈。
姜宁宁透过车窗看见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朱婶一家亦在其中。
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汇成一片沉静的海洋,袖口沾染的油污是劳动的勋章。
他们还特意佩戴上了十年前的旧厂徽。
这阵子发生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层出不穷,首都调查组忽然入驻厂子,紧接着有人被抓,有人被辞退。
在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工人们个个人心惶惶,唯恐遭遇波及。
直到厂子新上任的万厂长宣布,前厂及保卫科郑刚一行人侵占国家资产,金额高达数十万元。
而十年前在抗洪中牺牲的烈士姜明,因为发现他们的犯罪证据,惨遭谋害。
前排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眼神浑浊却锐利如钩,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厚厚的老茧。
姜明,衢县第一个八级技工,他们纺织厂的骄傲!
他总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工服,背着一个斜挎包,腰后别一把扳手。解放鞋鞋底补了又穿,穿了又补。
逢人便乐呵呵的打招呼,笑容温和而朴实,一点大工的架子也没有。
所有工人也深深记得那个暴雨倾盆、洪水肆虐的恐怖夜晚,沾着机油的扳手插在姜明后腰,在闪电中亮得像柄决绝的剑,义无反顾劈开姜明冲向配电房的路……
所有人都知道暴雨夜电站是最危险的地方。
姜明同样心知肚明。
所以,他选择一个人去……
轰隆隆!
一条条银色长龙在天空愤怒咆哮,厚厚的云层被撕裂开一道道口子。
吉普车最终刹停在主厂区门前。
霍东临率先下车,打开黑伞,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
一股湿冷的风裹挟着雨水的腥气猛地灌入,姜宁宁不由屏住了呼吸。
怀中黑白遗像硌得她掌心生疼,并延着掌心一直蔓延到心脏。
每呼吸一次,便带起酸酸胀胀、密密麻麻的痛。
是原主残留的情绪正在作祟。
“宁宁……”
看到她发白的脸色,霍东临伸手去扶她胳膊。
黑眸里的心疼快要溢出来。
“妈妈!”
“妈妈你还好吗?”
两团子迅速围拢上来,仰起小脑袋,大眼睛里充满担忧。
“我没事。”姜宁宁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那股悲怆的情绪,弯腰下车。
周围一道道无声且沉甸甸的视线便落在她身上。
人群依旧沉默,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织布机沉闷的运转声。
但那沉默里蕴含的力量几乎让人窒息。
“嗷呜……”
朱婶眼尖瞧见姜宁宁的身体在风雨中晃了晃,抬起衣袖抹眼角。
她永远记得姜明夫妻俩牺牲后,那孩子跟丢了魂似的一直在泥潭里掏个不停,把手都给泡烂了。
一边挖,嘴里一边还数着数:“1、2、3……”
朱婶恨恨咬牙,郑刚那伙人真是畜生!
一行人往厂子里走,里面站着十几个人。
为首头发花白的老者居然是薛老,他今天没有穿中山装,而是换上了一身墨绿军装,胸前挂满勋章。
身后跟着两个表情肃穆的军人,双手捧着一个打开的深红丝绒锦盒,簇新的功勋证书躺在里面。
烫金的国徽和字迹在斜阳下反射着刺目而庄严的光,像一团凝固的火焰,灼烧着这片灰蒙蒙的厂区。
团子们一左一右乖乖跟在妈妈旁边,与薛爷爷的视线对视上,懂事地没有开口。
而薛老紧张打量着小家伙们,几个月不见崽崽们小脸蛋圆润,身体似乎更健壮一些,见状他稍稍放下心。
只是当视线扫过姜宁宁那双红红的兔子眼时,眉头又深深蹙紧了。
姜宁宁朝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姜明虽然是为了纺织厂而死,但没资格让薛老这种级别的大佬亲自颁发勋章。
之所以薛老千里迢迢赶到衢县,一是钦佩姜明的牺牲精神,二则——是为了给她撑腰!
这份纯粹的心意如何不让人动容?
在姜宁宁心里,早就把他当作满满和夏夏的亲爷爷看待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两人无声对视,多余的话根本不用多说。
万厂长低头扫了眼腕表,见时间指向十一点,压低声音提醒道:“薛首长,可以开始了。”
有人把话筒搬运过来,摆在正中央。
薛老正了正衣冠,上前两步站定,目光沉甸甸地扫过道路两侧这片沉默的“蓝色海洋”。
开口的嗓音带着明显的嘶哑和艰涩,在寂静的厂道上回荡:“工友们,今天我们在这里……为姜明同志举行这个迟到的仪式。”
“十年前,纺织厂那场洪水是一场灾难。姜明同志在那场灾难中为了保护国家财产,为了保护数百名工友的生命安全,他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但是,” 薛老猛地提高了声音,花白的鬓角沁出细汗,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过去的十年,姜明同志的牺牲,被玷污了!被一些败类用肮脏的手段,蒙蔽了真相,篡改了性质!掩盖了他真正的、无私无畏的壮举!”
“他不仅是抗洪的英雄,更是一个在黑暗里擎着火把的人!他用他的命,照亮了那些藏在洪水背后的肮脏!他用他的血,擦亮了‘工人’这两个字的分量!”
薛老的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再次投向人群,投向那一张张被生活打磨得粗糙却无比真实的面孔,投向那些在平凡岗位上默默奉献了一生的身影。
他的声音变得深沉而有力,穿透了压抑的空气:
“它属于所有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人!属于所有在平凡岗位上默默坚守、一丝不苟、守护着‘良心’二字的人!属于所有在黑暗里哪怕只能发出微弱萤火,也绝不向不公低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