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颠簸在返回江源县的土路上,陆青山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桦林,心中的波澜却比来时更加汹涌。
市委书记的赏识,农业部林部长的亲自接见,五十万的信用社专项资金贷款,全国试点村的荣誉,顶尖专家团队的即将入驻……
这一切,如同一个个惊雷,砸得他既振奋又有些晕眩。
这份天大的机遇背后,是如山般的责任与期待。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从在市里那番“产业链”的豪言壮语之后,尤其是得到林部长肯定后,他与这片关东山林的联系似乎更加紧密了。
那股源自“山野之心”的感知,此刻竟传递来一种微妙的悸动。
这沉睡了千百年的大山,也因为他而苏醒了一丝,正屏息凝神,传递着一种认可与期待的“情绪”,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这种感觉玄而又玄,却让陆青山后背的汗毛都微微立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辜负这份沉甸甸的信任,更不能辜负这片养育他的土地。
当吉普车驶入山湾村地界,远远地就听到了鞭炮声和锣鼓声。
赵永年、赵大志带着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涌到了村口。
孩子们欢呼雀跃,大人们脸上洋溢着激动与自豪。
“青山回来了!咱们山湾村的大功臣回来了!”
赵永年老支书的嗓门都有些嘶哑,他几步抢上前,紧紧握住陆青山的手,眼眶泛红。
“青山啊,你可给咱们山湾村争了大光了!”
赵大志也激动得直搓手,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
村民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崇拜与期盼,像一股暖流涌过陆青山心头,让他眼眶发热,同时也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他连连向乡亲们摆手,说着感谢的话。
人群中,林月娥抱着陆小雪,安静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温柔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
陆小雪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爸爸!”
陆青山挤出人群,快步走到妻女面前,一把将小雪抱进怀里,在她粉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然后看向林月娥,眼中充满了歉意与温柔。
“月娥,让你和孩子担心了。”
林月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那笑容里有理解,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回家吧,饭菜都做好了,知道你爱吃的小鸡炖蘑菇,特意让铁柱帮忙给家里的土鸡杀好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陆青山一路紧绷的心弦,瞬间松弛下来。
家,永远是他最温暖的港湾。
晚饭后,村委会的大院灯火通明。
陆青山站在临时搭起的小土台上,将市里和农业部的决定向全体村民做了详细的宣布。
当听到“五十万专项资金”、“全国试点村”、“农业部专家组进驻”这些字眼时,整个大院都沸腾了!
欢呼声、鼓掌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许多老人甚至激动得抹起了眼泪。
就在村民们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时,陆青山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人群后方几个陌生的面孔。
那几个人穿着干部模样的中山装,脸上堆着笑,正和赵永年低声交谈着什么。
赵永年介绍说是邻近红旗村和松树沟的村干部,听说了山湾村的好消息,特地过来“学习取经”的。
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眼珠子乱转的中年人,笑呵呵地对陆青山说:“陆同志年轻有为啊,以后可得多带带我们这些穷邻居。”
然而,陆青山的“山野之心”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几人笑容背后,眼神深处闪烁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嫉妒与审视,尤其是那个尖嘴猴腮的,话语中带着一丝酸溜溜的试探,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
不怀好意。他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客气地与他们打了招呼。
“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嘛。”
看来,山湾村这块“香饽饽”,已经开始招人眼红了。
几天后,农业部派来的专家组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山湾村。
领队的是中国农科院的王敬民教授,一位年过六旬,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专家,在国内土壤学和植物栽培领域是泰斗级的人物。
随行的还有几位年轻的博士、硕士,个个精神饱满,带着各种新奇的仪器设备,和沉重的皮箱。
在村委会举行的欢迎会上,江源县的张新成书记和刘跃进县长也亲自出席,对专家组的到来表示了热烈欢迎。
初次见面,王敬民教授虽然客气,但言谈间却透着一股学者的严谨与审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当陆青山介绍完山湾村目前药材种植和养殖的初步情况后,王教授推了推眼镜,缓缓开口:“陆青山同志,山湾村的乡亲们不等不靠,自力更生发展经济的精神值得肯定。不过,恕我直言,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你们目前这种主要依靠经验和口传心授的模式,其科学性和可持续性还有待商榷。比如药材的品种选育、病虫害防治、土壤肥力管理等方面,都需要更系统、更科学的方法。我们这次来,就是希望把科学的春风吹进山沟沟。”
王教授的话虽然委婉,但质疑和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却很明显。
会议室的气氛微微有些凝滞。张新成和刘跃进对视一眼,都有些替陆青山捏把汗,生怕这个年轻人顶撞了专家。
第二天,陆青山便带着王教授一行人实地考察药材种植基地。
专家们拿着各种仪器,不时取样、记录,嘴里念叨着各种专业术语。
走到一片新开垦的黄芪地,王教授指着几株看起来长势稍弱的黄芪苗,皱眉道:“这片地的土壤有机质含量偏低,而且似乎有些板结,透气性不足,会影响根系发育。小李,测一下酸碱度和微量元素。”
随行的几位年轻专家也纷纷点头附和,有人已经开始记录数据。
陆青山蹲下身,捻起一把泥土,仔细看了看,然后闭上眼睛,暗中催动“山野之心”。
片刻后,他睁开眼,指着地里说道:“王教授,您看表层是这样。但我感觉,这地下约莫一尺深的地方,土质更硬,而且……好像缺了点什么‘生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闷’住了,有股子不透气的死劲儿。”他描述着那种通过“山野之心”感知到的,土地内部的滞涩感。
王教授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一个山村青年,单凭感觉就能判断这么深层的问题?
他心中不以为然,但还是保持着学者的风度,示意助手:“小李,用土钻取深层土样看看,也让陆同志看看科学仪器的精确性。”
助手立刻取来土钻,费力地钻了下去。
当一尺多深的土样被取出来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深层土壤果然颜色发暗,质地坚硬如石,而且隐约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腐烂的臭气。
“这是……沼气残留和腐殖质未完全分解!”
一位年轻专家惊呼道,“这片地以前难道是沼泽或者沤肥坑?”
赵大志在一旁连忙解释:“没错没错,王教授,陆家小子说得神了!这块地以前是个小水泡子,冬天干了,开春我们就给平整出来种地了,想着肥力足,没想到还有这问题!”
王敬民教授的眼神瞬间变了,他摘下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审慎,而是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他认真地重新打量着陆青山,眼神中多了一丝凝重与探究:“陆青山同志,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单凭经验?”
陆青山挠了挠头,憨厚一笑:“我也不知道,就是在山里待久了,对土地的感觉比较敏感。就觉得这块地……有点不对劲,像是人生病了,没精神。”
这个“土专家”,有点门道!
而且不是一般的门道!
王教授心中暗道,对陆青山的轻视之心悄然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兴趣。
五十万的专项资金,虽然是市里特批,但具体拨付还需要通过县农村信用社的账户。
陆青山和赵永年一起去县里办理手续,本以为有市里的红头文件和县领导的招呼,会一路绿灯,没想到却在信用社主任那里卡了壳。
信用社的钱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脸严肃。
他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山湾村的贷款申请材料,眉头越皱越紧:“五十万?陆青山同志,赵支书,不是我不支持你们,但这笔钱数目太大了。山湾村底子薄,以前也没什么像样的产业,万一项目搞砸了,这钱怎么还?我们信用社也是有风险控制的,不能因为是试点项目就乱开口子,国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尽管陆青山再三解释这是市里的专项扶持,还有农业部的试点项目背景,并详细阐述了山湾村的发展规划和还款能力预期,钱主任依旧不松口,慢悠悠地说:“规定就是规定,这么大笔贷款,必须要有详细的风险评估报告和第三方担保,或者等值的抵押物。你们山湾村,有什么能抵押五十万的?”
赵永年急了:“钱主任,这可是市委张书记亲自批的,县里张书记和刘县长也都打了招呼的!”
钱主任推了推眼镜,皮笑肉不笑地说:“领导的指示我们肯定执行,但程序也要走。风险评估,担保,这是硬性规定,不然我这主任也不好当啊。”
最后,还是张新成书记亲自打来电话,加上刘跃进县长也派秘书过来协调,钱主任才勉强同意放款,但言语间还是透着对这笔巨额贷款的担忧。
陆青山也感受到了,即便有尚方宝剑,这基层单位的谨慎和规矩,也是一道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