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深沉,厢房的煤油灯依然亮着,灯芯被陆青山拨得旺旺的,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
桌上摊满了各种草图、采购清单和初步的成本核算表。
他时而奋笔疾书,时而锁眉沉思,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
林月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走了进来,面条上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都几更天了,还在忙?”
她将面碗放在桌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身子熬坏了可怎么成。”
陆青山抬起头,看到妻子,眼中的疲惫散去几分,化为暖意。
“你怎么还没睡?”
“你没回来,我哪睡得着。”
林月娥拿起桌上一支铅笔,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眼神有些迷茫,又有些好奇,“这些……就是厂子里的账?”
陆青山扒拉了一口面,热乎乎的面条下肚,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
他看着妻子,心中一动,想起昨夜的约定,便笑道:“是啊,这就是厂子里的进进出出。想学学不?”
林月娥的脸颊微微一红,捏着铅笔的手紧了紧,小声道:“我……我怕我太笨,学不会。”
“不试试怎么知道?”
陆青山放下筷子,拉过一张干净的草稿纸,“来,我先教你认最简单的。这个,叫‘收入’,就是厂子卖东西赚到的钱。这个,叫‘支出’,就是厂里买原料、发工钱花出去的钱……”
灯光下,陆青山的声音耐心而温和,他从最基础的阿拉伯数字讲起,再到简单的加减法,然后是账本上常用的名词。
林月娥听得格外认真,眉头微蹙,像个努力汲取知识的小学生。
她底子薄,很多东西对她而言都是全新的,但她学得很用心,遇到不懂的,便小声地问,陆青山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解释。
“你看,咱们买一批黄芪,花了三百五十块钱,这就是‘支出’。等炮制好了,卖出去得了六百八十块,这六百八十块就是‘收入’。那咱们赚了多少?”
林月娥掰着手指头,小声地算着:“六百八十块减三百五十块……是三百三十块!”她眼睛一亮,像是解开了一道天大的难题。
“对咯!就是这么简单。”
陆青山笑着鼓励。
渐渐地,林月娥不再那么拘谨,她会指着陆青山草拟的成本表问:
“青山,这买木材做包装箱的钱,是不是也该算到‘支出’里?还有,咱们请人采药种药,给的工钱,是不是也要记上?”
陆青山一怔,随即笑道:“月娥,你可真是人才!说得太对了!这些都叫‘成本’,必须一笔一笔记清楚,不然算出来的赚头就是虚的。”
他发现,妻子虽然文化不高,但心思极其细密,对这些柴米油盐的实际开销,有着天生的敏锐。
有时候,陆青山自己算得头昏脑涨,不小心在哪个数字上多写了个零,林月娥反而能指出来。
“青山,你看这儿,买一百斤豆饼喂猪,咋会要两百块?是不是写错了?前几天我跟赵大婶她们聊天,她们说也就二十块左右。”
陆青山拿过来看了看,果然是自己笔误,不禁对妻子刮目相看,哈哈一笑。
“还是我媳妇儿火眼金睛!这要是真按两百块算,厂子没开张就得先亏一笔!”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时而讨论,时而争辩几句,办公室里不再只有陆青山一人苦熬的孤寂,反而多了一种温馨的默契。
林月娥渐渐发现,这些弯弯绕绕的数字和账目,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反而像是在打理一个更大的家,每一笔进出都关系着全村人的生计。
而陆青山也发现,妻子不仅有温柔贤惠的一面,更有他以往未曾察觉的聪慧与坚韧。
灯光摇曳,映着两人凑在一起的身影,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他们刚相识时,在月下偷偷说着知心话的光景,只是那时是青涩的爱恋,此刻却是患难与共的扶持与信赖。
几天后,厂房的地基已经打好,砖墙也开始一天天垒高。
陆青山觉得,是时候把“名分”给定下来了。
他带着林月娥,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林月娥特地换上了一件新做的靛蓝色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虽然脸上还有些紧张,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青山,真要写我的名字?”
坐在颠簸的班车上,林月娥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陆青山说,要去县工商局注册三个厂子,要把她的名字也写到管事人的名录里。
“那还有假?咱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陆青山握了握她的手,给她打气。
江源县工商局的牌子有些陈旧,办公室里,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刻板的中年办事员正低头写着什么。
陆青山递上申请材料,客气地说道:“同志,我们是山湾村的,想注册三个村办企业。”
办事员头也没抬,接过材料,语气平淡:“叫什么名儿啊?注册资金多少?”
“顶香食品加工厂、精益中药材加工厂、还有元气草本饮料加工厂。”陆青山顿了顿,报出了一个数字,“每家……注册资金一万块。”
办事员的笔尖在纸上顿住了,他缓缓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你说多少?一家一万?三个厂子……那就是三万块?!”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度,引得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工作人员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八十年代初,万元户还是凤毛麟角,更别提一下子拿出三万块作为注册资金,还是在穷乡僻壤的山湾村!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林月娥被这阵仗弄得更加紧张,手心都冒汗了。
陆青山却神色如常,从随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三沓用红纸包着的大团结,整整齐齐地放在柜台上:“同志,这是三万块钱,您点点。还有县里给出的场地证明。”
那三沓崭新的钞票,在略显昏暗的办公室里,仿佛闪着光。
办事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看看钱,又看看陆青山和林月娥,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办了这么多年注册,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豪横”的农村企业。
“你们……你们山湾村……这么有钱?”
他结结巴巴地问。
“这是市里的专项扶持贷款,厂子都建在镇子和县城中间大路上,指望着这三个厂子能带领大伙儿过上好日子呢!”
陆青山说得不卑不亢。
办事员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清点钞票,又仔细核对申请材料。
当看到法人代表和主要负责人一栏,除了陆青山,还有林月娥的名字时,他不由得多看了林月娥几眼。
这个看起来文静秀气的农村妇女,竟然也是管着上万块钱大厂子的人?
手续办得出奇地顺利,或许是被那三万块现金镇住了,办事员的态度也客气了不少。
走出工商局,林月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腿肚子还有点软。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看着身边神色泰然的丈夫,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和踏实。
这个男人,总能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而她,正一步步地,参与到他描绘的宏伟蓝图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