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室的玻璃还沾着未散尽的硝烟，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和金属冷却的腥气。实验室方向的爆炸声早已平息，但那股由时间能量失控引发的、仿佛能拧碎骨头的压迫感，还像幽灵似的贴在墙壁上。
何琪山站在一片狼藉里，右手还攥着半截断裂的金属支架。他刚刚用这个砸碎了第五台数据记录仪，屏幕的碎片混着线路板的残渣，在他脚边铺成一片闪烁的废墟。桌上的实验日志被他扯得粉碎，纸页的边角还带着被火焰燎过的焦黑——那是刚才实验室爆炸时，气浪卷进来的火星留下的痕迹。
“必须成功……”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只差一点点了……就差最后一步……”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墙角那台最核心的时间参数分析仪。这台仪器是他花了三年时间改装的，外壳上还贴着他亲手写的标签：“第73次校准”。此刻标签已经被震歪，屏幕上跳动的乱码像一群疯狂的虫子。何琪山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他抬脚就朝分析仪走去，眼里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狂热。
就在他的鞋底即将踏上分析仪的底座时，“吱呀”一声，观察室的门被推开了。
门轴转动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猝然刺破了室内狂躁的空气。何琪山的动作顿住了，他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警惕和被打断的暴怒。
门口站着一个老者。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身形清瘦，头发已经全白了，却梳理得异常整齐。最显眼的是他的左手——戴着一只银灰色的皮质手套，手套的边缘绣着几不可见的纹路，在窗外透进来的、被硝烟过滤过的惨淡阳光里，泛着一层冷冽的光。
“谁让你进来的？”何琪山的声音像淬了冰，他下意识地挡在那台分析仪前，仿佛那是什么不容触碰的珍宝，“这里是一级保密区域，出去！”
老者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何琪山，目光落在他满是划痕的手背上，落在他被碎玻璃划破的裤腿上，最后停在他那双燃烧着偏执的眼睛里。那目光太沉静了，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把何琪山的暴怒照得像个跳梁小丑。
何琪山被这目光看得浑身发毛，他正要再次呵斥，却见老者缓缓抬起戴银手套的左手，手里拿着一份对折的文件。纸张的边缘有些磨损，像是被反复翻阅过。
老者迈步走进来，脚步声很轻，踩在碎玻璃上都没发出太大的声响。他径直走到那张被砸得只剩一条腿还在摇晃的实验台边，将文件轻轻放在唯一还算平整的角落。
“这是什么？”何琪山的声音紧绷着，却没再驱赶他。不知为何，这个老者身上有种奇怪的气场，让他刚才那股砸毁一切的冲动，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
老者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何琪山耳里：“一份你本该在三年前就看到的报告。”
何琪山皱眉，视线落在那份文件上。封面上没有标题，只有一行手写的字，笔锋凌厉，带着一种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倔强——那是叶浩龙的字迹。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叶浩龙……那个总跟他唱反调的家伙，那个在三个月前因为反对他加大时间能量注入剂量而被调离项目组的“保守派”。
他几乎是抢一般地抓起文件，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翻开第一页，他的呼吸瞬间滞住了。
这是一份时间实验风险评估报告，日期标注着“1974年10月17日”——比他启动“时间加速剂注入计划”早了整整九个月。报告里详细罗列了加速剂与实验室原有时间场的排斥反应系数，甚至精确到了小数点后六位。而在报告的第三页，他看到了一组数据——那是他私下里计算的、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的“临界崩溃阈值”，连他自己的实验日志里都只记了代号，可这份报告里，却用明明白白的数字写了出来。
“你……”何琪山猛地抬头，看向老者，眼里的暴怒已经被震惊取代，“这东西怎么来的？”
老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指了指报告的最后一页。那里只有一行字，同样是叶浩龙的笔迹，却比前面的字迹都要重，仿佛刻在纸上：
“失控的不是时间，是想掌控一切的野心。”
何琪山的手指开始发抖，他像被烫到一样想把报告扔开，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下移——在那行字的下面，还有一行用另一种颜色的笔添上去的批注，字迹稍显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1982年6月14日，时间反噬将波及你的家人。何世昌、何世明，以及尚未出生的何必强，都会被卷入时间裂隙。”
“轰——”
仿佛有一道惊雷在何琪山的脑子里炸开。
1982年……那是七年后。何世昌是他的长子，现在才刚上小学；何世明还在襁褓里；至于“何必强”，那是他妻子前几天刚告诉他的消息，她怀了第三胎，他们已经取好了名字，叫“必强”，取“必定强大”之意……这些事，除了他和妻子，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他猛地看向老者，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老者缓缓抬起戴银手套的左手，阳光透过布满裂纹的窗户照在手套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那光芒里，何琪山仿佛看到了无数碎片——实验室爆炸时飞溅的玻璃、妻子抱着世昌时的笑脸、襁褓里世明的哭声，还有一个模糊的、带着婴儿肥的小脸，那大概就是……何必强？
“你想证明时间可控，”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代价不是让别人死——刘建国手臂上的伤，周敏君差点被卷走的衣角，都只是警告。真正的代价，是你最想保护的人。”
何琪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墙上的硝烟还要白。他想起了刚才实验室爆炸时，刘建国被气浪掀倒的身影；想起了周敏君拉着孙志强冲向门口时，被时间漩涡扯得变形的衣角；想起了自己刚才歇斯底里砸碎设备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所有人都死了，实验也必须成功。
他一直以为，牺牲是必要的。为了伟大的发现，总要有人付出代价。可他从来没想过，那代价会是他的家人。
世昌放学后会举着满分的试卷跑向他的样子，世明在襁褓里抓着他手指的温度，还有妻子摸着肚子笑着说“这孩子肯定像你一样倔”的语气……这些画面突然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撞得他心口生疼。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的报告“啪”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老者的银手套，眼神涣散，嘴里喃喃着：“不……不会的……我能控制住……我能……”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无力的呜咽。
老者弯腰，捡起地上的报告，轻轻放在何琪山脚边。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纽扣，放在报告上面。那是一枚银灰色的纽扣，材质和他手上的手套一模一样，表面也刻着细密的纹路。
“想明白的时候，”老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捏碎它。会有人来接你。”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银手套在门框的边缘闪了一下，像是时间留下的一个印记。
何琪山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枚银纽扣。观察室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远处消防车的警笛声。
刚才还在叫嚣的“必须成功”，此刻听起来像个笑话。他看着满地的碎片，看着那份摊开的报告，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疯狂追逐的“成功”，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条通往毁灭的路。
手指慢慢伸过去，颤抖着，握住了那枚冰凉的银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