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靖王称得上狂妄的举动,众人都没有出声。
在京城,兴许是要听皇帝的。
可在边境、在战场、在军中,他们只听命于唯一的主将。
这是军纪,也是边境军不必言说的默契。
凤峡关的问题解决,问题绕回上一个。
裴问之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出了声:“前方不会攻克,他们接下来是想饶城。”
众幕僚恍然大悟。
靖王脸色这才好看一点,指尖点了点桌子,道:“继续。”
“是。”
裴问之主动上前,在一众资历颇深的幕僚中显得格外稚嫩。
“从这条小路绕过玉苍关,自灵州城起始,后方皆是广袤平原,西域的战马和骑兵若在平原上厮杀可谓是畅通无阻。”
舆图上的点逐渐连成线。
“他们若从后方迂回,届时前后夹击,我们孤城难守,王爷可将此路拦截,并调一队兵守住此地。”
话音未落,有人忍不住嗤笑一声。
“王爷,这小路格外难走,没有精细舆图根本不知道,西域人怎么可能想到这么复杂的计策?”
他约莫不惑之年,眼神轻蔑,直勾勾看向裴问之,开口便是:
“裴老弟如此年轻,打过几次仗?恐怕一次都没有吧?”
“如此紧急的军情,贸然动用兵力堵截这条无人所知的小路,岂不是在浪费时间?浪费兵力?”
若说这群人里少数看不上裴问之的,这位年长幕僚便是其中之一。
他已经四十余岁,自诩聪明过人,这几年勘破过几次敌人的战术,被身边人吹捧的很受用。
结果此次从京城出发,队伍里乍一出现个裴问之。
是个长相温吞的小白脸也就罢了,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国子学监生。
仗都没打过,只会纸上谈兵,有什么资格享受追捧?
裴问之知道此人看不起自己。
然而他已非昨日之他。
若是从前的裴问之定当忧思深重,反复纠结为什么这人看不上他,是不是他哪里做的不够尽善尽美?
而如今的裴问之,已然不再内耗这些没用的事情。
檀玉很早就和他说过:“我们只是普通人,不是金子,做不到人人都喜欢。”
“更何况金子还有许多人不喜欢呢,何必如此要在乎旁人的眼光?”
“只要你自身足够强大,待到日后封侯拜相,原本厌弃你嫉妒你的人在你面前也要低头哈腰,而那时的你,眼中早已没有了这群无足轻重的人。”
裴问之便微微一笑:“张兄说的是。”
“论资历小弟定然是不如张兄深厚,然而做事万全,总没有错。”
“这条路拦截上,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
他温润的眼睛微微眯着,嘴角勾起,语气很温儒敏和。
“可若是不拦截,一旦西域像我说的那样来犯,张兄能否承担起这个后果?”
三言两语,对面的中年人顿时哑口无言。
“你……你怎将责任往我身上推?”
“张兄言重,小弟只是在关心您。”裴问之依旧在对他笑。
明明是俊朗儒雅的君子模样,却不知为何,笑的让人毛骨悚然。
沈长风见状,自请命带人拦截这条偏僻山路。
得到靖王首肯后,一行人又讨论了今日战术的不足之处,而后才各自散开。
此时的檀玉在伤兵营地帮忙。
他正对着原本的药方进行改良,脸上戴着层布巾,以此来减轻空气中难闻的药味和血腥味。
熬药的炉子咕噜咕噜,几乎没停过。
军医们给伤员包扎缝针,烈酒在伤口上洗过,曼陀罗花、洋金花、生川乌、生草乌等草药混合充当麻沸散。
还有不少士兵自告奋勇,帮忙喂药,往伤口上啪啪贴草药。
檀玉这次前来,莫虚子格外担忧,给他揣了许多效果极佳的金疮药。
金疮药的药方本来不想外传。
但作为师父,他不仅将药方给了檀玉,还告诉他可以将此药方教给营地的医师们。
另外,若有因受伤而高热不退者,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可喂他们吃一碗“救命药”。
这救命药是莫虚子自己研究出来的,效果虽好,毒性却也大,吃完容易出现各种短暂后遗症。
譬如耳聋、失明等等……
约莫一个月左右才能逐渐恢复,若是可以,檀玉希望这种药方永远也用不上。
檀玉垂眸,递给一个年轻伤兵药碗。
这伤兵看起来和他年纪差不多,是个兴许比檀玉还要小两岁的少年,
他是驻扎在此地的镇远军捡来的流浪孩子,作为最普通的步兵,并没有近距离见过靖王。
更不知道靖王妃长什么样。
少年一双眼睛宛如黑豆,瞧着有些憨。
他咕咚咕咚喝完,“多谢……这位仁兄,看你面生,是从京城来的吗?请问你如何称呼?”
怎么会不面生?
军中人大多风吹日晒,就算天生白,也没有这样白的人。
从少年的角度看,这位医师的脸几乎都被挡住,只能看见一双形状姣好的眼。
睫毛很长,额头光洁雪白。
不像是普通人,端着药碗的模样像是玉观音。
檀玉因为自己眼睛颜色的原因,并不想让旁人看见,是以一直垂着眼皮。
闻言他顿了顿。
“我姓檀,是从京城来的。”
少年见檀玉没有架子,哈哈笑起来:“哦哦,难怪呢,檀兄你长这么白净,真好看,身上也香,不像我,都快黑成煤炭了!”
他说话很有趣,也不油腻,檀玉被逗的弯了弯眼睛。
伤兵营帐里一大群男人光裸着上半身,放眼望去全是古铜色的肌肉男。
檀玉一个白白净净的人混进去,怎么看怎么显眼。
【反派不知道你来帮忙吧?他们没有受伤很严重的,既然药方改良可用,可以回去了吧?】
“我知道,就是感觉有点不忍心。”
不少士兵年纪还没有他大,放在现代也就是还在校园里读书的学生。
在古代,却已经要上战场与敌人拼命厮杀。
只有幸运活下来后,才能松口气,笑呵呵和其他人讨论砍人头领功行赏、讨论光耀门楣的事情。
然后等待下一次厮杀的来临。
这是檀玉头一回见证到战争的残酷。
也许这上百个伤兵对于一次战役而言不算什么损伤,但听着缝针后麻药下去,士兵们因疼痛的呼喊声,还是有些头皮发麻。
更不敢想,若真正开战那一日,又会是什么样的惨状?
……
檀玉离开伤兵营地,默默往外走,情绪肉眼可见的不怎么高涨。
以至于在拐弯时,没有注意到面前的营帐,险些撞到木桩,被默默观察他许久的靖王一把捞了回来。
檀玉眨眨眼,终于回过神。
“王爷?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在小玉从营地出来时。”
靖王垂眸看他,在他身上闻到了药味和血腥味,俯身把人抱起。
“小玉想的太入神,没有听见本王叫了小玉好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