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碎雪扑打窗棂,乌兰趴在暖阁的琉璃窗前,指尖在冰花上勾勒苍狼轮廓。
铜盆里的银丝炭毕剥作响,却暖不透她腕间冻僵的银铃铛。
前日新栽的梅树在风雪里瑟缩,枝头零星几点红萼让她想起哥舒衔月出征时染血的披风。
“婕妤,萧御史到了。”
宫娥掀帘时带进股寒气,乌兰猛地转身,足踝银铃惊醒了蜷在熏笼边的雪狸。
萧凝立在珠帘外呵手,御史獬豸补服上积着未化的雪,倒比往日朝服更显清冷。
“可算来了!”
乌兰赤足跳下软榻,银铃急雨般作响,“你闻闻这满屋子药味,她们非说我寒气入体……”
少女忽然顿住,鼻尖翕动着凑近萧凝袖口,“是雪松!”
萧凝解大氅的手悬在半空。
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里,乌兰发间麂子油混着西域玫瑰露的味道扑面而来,倒比三个月前分别时多了几分南朝脂粉气。
“陛下说婕妤思乡,特命臣送来北奚新贡的松子”,她将怀中揣着的油纸包放在鎏金暖炉旁,指尖在炉壁上轻轻叩了三下,“还有这个。”
乌兰的眼睛倏地亮了。
暖炉铜盖掀开的瞬间,焦糖香混着牛乳甜腻漫出,正是北奚王帐里常熬的奶茶。她顾不得烫手,捧着鎏金盏咕咚灌下一大口,嘴角沾着奶沫就笑:“还是你会疼人!”
“陛下特许我每月初七进宫。”萧凝将鎏金手炉塞进乌兰怀里,瞥见案上临了一半的《女诫》,“婕妤的字倒是进益了。”
乌兰扯过锦帕擦去嘴上的奶沫:“那些老嬷嬷比北奚的驯鹰师还厉害!”
“婕妤在宫里……可还习惯?”
“就是规矩太多”,乌兰将煨在炭盆边的乳酪推过去,羊奶香混着西域玫瑰露的甜腻,“前日给皇后请安,不过簪了支银铃钗,嬷嬷非说冲撞了凤仪。”
铜漏滴答声里,萧凝望着少女腕上新添的翡翠镯。那是乙弗巍昨夜的赏赐,翠色映着雪肤,倒比北奚的狼牙手串更衬这金丝楠木的囚笼。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
乌兰挥退宫人,拽着萧凝窝进暖阁里。七重纱帐滤进的天光像是蒙了层羊皮纸,她拉着萧凝冰冷的衣袖问:“公主可还戴着那串狼牙?卫王殿下腰间的旧伤入冬还疼么?”
“穆翊在宣州古道筑了京观。”
萧凝突然开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药瓶,“七千北燕骑兵的头颅垒成高塔,夜枭卫的旗帜插在最顶端。”
乌兰的笑凝在唇角,她想起记忆里那个豪迈慷慨的壮汉模样,那个会对着她轻声细语的温柔兄长,怎会把活人生生钉进冰河?
“陛下今晨又咳血了”,萧凝转开话题,往暖炉里添了块银骨炭,“太医说沅川的湿冷最伤肺脉。”
乌兰掀开萧凝的衣袖:“你袖中的药味比之前更重了”,她看到斑驳的针孔在萧凝雪白的肌肤上绽成青紫的花,“那些太医开的苦汁子根本没用对不对?”
铜壶里的奶茶咕嘟作响。
萧凝抽回手,将素帕叠成方正的棱角:“前日收到景州奏报,说景州今年雪厚,冻死了三成战马。”
“你又扯开话头!”乌兰气鼓鼓地扯散自己的发辫,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乱响,“上回你说要教我汉人的双陆棋,棋盘呢?骰子呢?”
暮色漫过宫墙时,掌事嬷嬷捧着鎏金缠枝灯进来催促。
乌兰往萧凝袖袋里塞满松子糖,临到宫门又拽住她的玉佩穗子:“下次带些公主编的羊毛绳来好不好?就说……就说我想学新的结绳花样。”
萧凝的护甲扣住她手腕,鎏金缠枝纹在肌肤烙下红痕,“宫里最忌妄议前朝”,她望着乌兰懵懂的眼,想起无数个草原纷飞的恣肆眼眸,“你只需记得,卫王与公主一切安好。”
“哦……”
暮雪覆满空明池时,萧凝在九曲廊桥撞见皇后。
杨皇后独自立在九曲桥上,翟衣上的金凤在暮色里失了颜色,锦鲤在冰层下泛着死寂的幽光。
“臣萧凝,参见皇后殿下。”
“萧御史的咳疾愈发重了”,皇后碾碎冰碴,饵食混着血渍坠入冰窟,“今日怎有空进宫?”
萧凝俯身行礼,瞥见皇后鬓角新添的白发:“臣奉旨探望宁婕妤。”
“那丫头今晨送来羊毛毡做的芍药,说是比绢花耐寒。”
皇后望着冰面上零星的雪粒,“本宫赏了她一斛东珠,结果她问能不能换成奶糕。”
寒风卷起枯荷的残梗,萧凝的官袍下摆结满细碎的冰晶。
皇后轻轻打量着御史的神容,目光掠过萧凝腰间的双鱼佩,“御史三嫁仍留着故人之物,这份痴心着实动人。”
北风卷起池面浮雪,萧凝瞥见冰层下自己的倒影。玉佩上“循”字被岁月磨得模糊,恰如那年在太学松树上刻的诺言。
“臣告退。”
“萧凝。”
皇后唤住疾走的御史,凤冠垂珠在暮色里晃成虚影,“深宫容不下赤子之心,但本宫……”她望着冰面下倏忽而过的暗红鱼尾,“想看看这轮草原明月,能亮到几时。”
“诺。”
萧凝转身离去时,冰层下的红鲤正奋力跃出水面。那抹猩红在暮色里划过半弧,终究重重跌回漆黑的冰窟。
望舒阁的烛火亮到三更。
乌兰对着铜镜练习绾发,拆散的第无数个发髻堆在妆台,像极了草原上被风吹乱的蒲公英。她忽地摸到枕下匕首,李中刻的“活命”二字已磨得发亮。
“陛下今夜宿在长秋宫。”嬷嬷撤走冷透的参汤,“婕妤早些安置。”
乌兰赤脚踩上窗台,她望着被宫墙切割成菱形的月亮,冰花在琉璃窗上蔓延,少女呵气融出个小洞。
春申方向的夜空泛着诡异的红,不知是烽火还是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