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封杀蜂窝网络的通告下发第十日,一支更隐秘的调查小组悄然落地陈家村。
这不是普通的政策巡视小组,而是来自省委改革专项组的“第三监督观察队”。
他们没有穿制服,也没有走官方通道,而是直接登门拜访陈家村的祠堂——说是“回访老试点,调研新机制”。
这批人里,有研究员、经济学者,也有来自省委办公厅的青年干部,带头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姓林,自报职务是“制度观察员”。
“我们不是来约谈的,也不是来传达意见的,”林观察员开门见山,“是想看看你们这平台,在被停电、停网、停资源的情况下,怎么还能动。”
陈鹏飞点了点头,没多解释,只转身带他们去了村后的晒谷场。
太阳正烈,晒谷场上一群村民正围着三块木板讲“制度评分法”和“失信缓冲机制”,一边讲一边画,一边画一边问——
讲的,是张浩;
画的,是吴凡;
站在一旁记录反馈数据的,是龙虎村的张玉英。
“你们不是下去了?”
“我们下去了——又上来了。”张玉英抬头笑道,“制度要走得远,不是光靠我们跑,要靠他们自己讲出来。”
林观察员愣了一下,转身看向陈鹏飞:“这场讲习,是你安排的?”
“不,是他们自发接力的。”陈鹏飞摇摇头,“讲不讲得清,能不能站住脚,都不是我说了算的。”
“制度不是我的,是他们自己的。”
林观察员陷入沉思。
……
傍晚,林观察员带队走访村档室,看到墙上那张“蜂窝制度演化图”,再看到“制度证人机制”的全员签名表,又看到村务公开栏上一字不差贴出的“整改流程图”,他终于按捺不住,低声说道:
“我们见过很多试点村,做得好的不少。”
“但你们,是我们唯一一个见到‘做错了还能从头再来,而且自己愿意记录错误’的。”
陈鹏飞轻声一笑:“我们这不是做项目,是过日子。”
“项目追成果,制度追过程。”
“只有怕错的人,才会把错记下来;只有敢记错的村,才配谈成长。”
林观察员点头:“你说得对。省里那边其实也在犹豫——到底该让制度‘长成一个样’,还是‘各村各样地长’。”
“我现在倾向于后者。”
陈鹏飞望向窗外:“制度像树。你非得让每棵树长成一模一样,那最后不是林,是坟。”
“真要变林,就得让它们自己分枝,自我驯化,自我修复。”
林观察员沉吟片刻,忽然一笑:“你还挺有一套的。”
陈鹏飞淡然回应:“这不是一套,是一口气。”
“我们农民的制度,不靠精英写,靠命硬撑。”
观察组在陈家村连住了三天。
白天随队参加“地走讲习”,晚上在祠堂记录反馈数据、翻阅制度轨迹档案。他们越看,脸色越复杂。
“你们这‘制度轨迹图谱’到底是谁做的?”一位青年干部惊讶地问。
“我们几个村一起画的。”林璐璐擦了擦灰,“制度不是某个人写的,是‘跑出来’的。”
“每一条线,都是一场共议会、一个失败流程、一次返修行动。”她翻开记录,“这条‘简化分账流程’,从龙虎村试错三次后,经由甘南村修改、张浩村推广,现在跑了十九个村,存活率78%,反馈满意度82%。”
那干部听得头皮发麻:“你们这是……制度做成了产品,还打通了升级渠道。”
“更狠的是——你们没人指挥,全是自治。”
“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陈鹏飞接过话头:“我们知道。”
“我们在干的,不是写规矩,是写方法。”
“我们不是让人记住蜂窝制度有多牛,而是让大家知道:规矩是能被写出来的。”
“写了,还能改;改了,还能传;传了,还能断开重来。”
观察员林笑了:“你这话,我要原话抄进报告里。”
陈鹏飞不动声色:“报告是你的,我们走的是路。”
……
就在这三天里,另一个看不见的战场,悄然拉开。
市里发布新政,要求各类制度平台必须接入“统一基层治理大数据中心”,否则视为“未报备试验点”,一律清理整顿。
这个所谓的“中心”,表面上是整合,实则是架空——所有制度节点都要上报审批、执行模板标准化、议程需由上指派。
蜂窝平台,一夜之间,被逼入绝境。
张玉英收到消息后,气得摔了茶杯:“他们这是明抢!”
“咱们跑了三年,拼了三年,一夜就想把咱这套‘交上去’,变成他们养的狗?”
吴凡忍不住骂:“这哪儿是制度整合?这是制度打土豪、分田地!”
张浩直接发公告:“龙虎村、西川村、马驿村、甘南村联合声明:拒绝接入统一模板平台,拒绝让制度成为工具!”
平台上,舆情爆发。
支持的、反对的、中立的,全都炸开了锅。
“蜂窝要没了?”
“咱这一年辛苦白干了?”
“谁还能再站出来顶一下?”
眼看群情激愤,系统陷入崩溃边缘。
这时,陈鹏飞只发了一句话:
“他们可以建塔,我们就种林。”
“塔高是看的,林深是活的。”
这话一出,全平台沉默片刻,然后,一条条消息刷屏而上:
“龙虎村成立‘制度反模板研究组’,今夜连夜召开第一次分组会。”
“西川村自行搭建‘制度离线节点’,启动‘无网络自治模拟运行’。”
“甘肃马驿村发起‘制度文献接力写作’,用方言记,用口述写。”
“张浩:我们要让制度不靠网络也能跑。”
——蜂窝的所有节点,进入了真正的“地下运行状态”。
平台暗网化、运行分布化、传播离线化。
每一个村成了一个个制度存储体,他们靠着最原始的方式——纸笔、口述、会议、公告栏,把制度一条条复刻、封存、传播。
制度从“云上”落到了“土里”。
……
与此同时,观察组离开了陈家村。
临走前,林观察员站在祠堂门口,望着那个老旧的木牌——“共治·共议·共育”。
他说:“你知道你们现在这套东西有多危险吗?”
“对那些只希望基层听话的人来说,你们是病毒,是野火。”
陈鹏飞点头:“我知道。”
“但野火也能成光。”
林观察员沉默良久,伸手递出一张名片:
“我能保你们一阵子,但保不了一辈子。”
“接下来你要走的,是更硬的骨头。”
陈鹏飞没有接,只是轻声回道:
“我不需要你保,我只需要你记。”
“记住我们这群人,没想搞什么革命,只是想要一个自己能写规矩的日子。”
林观察员看着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走到村口,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陈家村。
村前,一群孩子在阳光下用石灰画“共田制度流程图”。
那图是歪的,是不规范的,是一点都不像“模型”的。
但他心里明白——那才是真正的制度原点。
不是从电脑里印出来的,是从生活里蹦出来的。
观察组离开的当天晚上,蜂窝平台内部开启了一场“高压应对夜会”。
陈鹏飞没穿夹克,也没讲动员会,只坐在祠堂那口老桌旁,点了一盏煤油灯。
“现在是咱们最难的时候。”他说,“不是因为平台上不去,是因为有人不想我们再上来。”
张玉英重重点头:“他们搞所谓大数据整合,就是为了把我们这些不听话的系统全吃掉。”
“我问过市里的人了,他们早就计划好了,一旦我们被纳入统一治理平台,我们三年来所有制度记录、失败文档、议事轨迹,全都要‘统一归档、择优保留’。”
“他们不是吸收,是清洗。”
“最后剩下的,不过是他们选出来的一两条‘成功模板’,再贴上‘自主共建’的标签——继续给自己贴金。”
吴凡咬牙:“那我们之前做的那些努力,算什么?给人家当铺路石?”
张浩冷冷道:“他们想复制我们,但又怕我们太强;想收编我们,又怕我们不听。”
“说到底,他们不怕制度出问题,只怕我们自己会修。”
陈鹏飞却忽然笑了。
“这不就是咱们要的证据?”
“咱们的制度,终于不是他们眼里的‘好玩意’,而是威胁了。”
他抬头望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
“这才是真正的开局。”
“过去三年,我们是种子;现在,我们是根系。”
“他们拔得掉一个村,拔不掉这整片地。”
……
就在这场夜会的同时,另一场静悄悄的博弈也在发生。
林观察员回到省里后,将《蜂窝制度演化与自治网络运行报告》作为“基层制度自主体系案例”提交到了省委改革事务组的内部讨论会上。
报告开头只有一句话:
“若不研究蜂窝制度,我们就永远无法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制度自生长。”
起初,很多专家质疑——“这不过是村级自治的又一个概念游戏,没法推开。”
有人说:“制度不标准化,怎么考核?”
也有人说:“你这‘蜂窝’不就是个土办法升级版?”
林观察员没有争辩,只播放了一段视频。
画面里,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农妇站在晒谷场上,用带口音的普通话讲:
“我们村刚开始是仿陈家村的,搞共田分账。后来失败了,因为我们这儿地零碎,没人愿意统一耕种。”
“我们就改,改成了‘分账互评制’:谁家贡献多,谁拿多。再搞了个‘情分账’,照顾老人。”
“我们失败了三次,但从没想过放弃。”
“现在,我们村年轻人回来搞蜂箱,说:‘妈,这制度是你写出来的,不是政府发下来的,我信。’”
视频放完,会场沉默了整整十几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