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的霜气裹着血腥味,济州府衙的青石板被染得暗红,像泼了层未干的朱砂。林冲握着丈八蛇矛站在府衙大堂前,枪尖的血珠顺着矛杆往下滴,在石阶上积成小小的血洼。他的鬓角凝着白霜,战袍被划破数处,露出的皮肉上渗着血,却挺直如松——方才那一战,他挑翻了二十个刀斧手,枪尖刺穿钱太守心口时,那老贼还攥着搜刮来的玉如意,碎玉混着血溅了他满脸。
“林教头!”石秀从后堂冲出来,手里拎着串钥匙,铁链子在他腕上晃得“哗啦”响,“牢里的弟兄都救出来了,只是……只是张屠户为了护王六,被箭射穿了腿,怕是走不动了。”
林冲往大堂侧门瞥,那里的廊柱上还绑着个血人,是张屠户。他被箭钉在柱上,裤腿早被血浸透,却还骂骂咧咧地啐着血沫:“狗官!有种再来一箭!爷爷……爷爷还能劈你三刀!”
“先救人。”林冲的声音比霜气还冷,矛尖往廊柱上的绳索一挑,绳结“啪”地断开。他伸手去扶张屠户,指尖触到箭杆时,对方疼得浑身一颤,却咬着牙没哼出声。
“林教头,”张屠户喘着粗气,血沫从嘴角溢出来,“钱太守的儿子……钱小五,带着三百兵往南门跑了,说要去东京搬救兵,你快……快追!”
林冲往南门方向望,晨雾里隐约有马蹄声。他把张屠户往石秀怀里一推:“带他去十字坡找孙二娘,用梁山泊的金疮药。”丈八蛇矛在手里转了个圈,枪尖划破晨雾,“钱小五,我来会会他。”
济州府的南门还敞着,吊桥歪歪斜斜地挂在护城河上,是方才混战中被撞断的铁链。钱小五骑着匹白马,青布袍上沾着酒渍,手里挥舞着把弯刀,正催促兵丁们快点过桥:“快!把搜刮的金银都带上!等回了东京,让我爹的门生把这些反贼全凌迟处死!”
他身后的兵丁背着沉甸甸的包袱,脚步踉跄,有个兵丁的包袱没扎紧,滚出锭银子,在青石板上撞出清脆的响。钱小五回头就是一鞭:“废物!这点钱都看不住,留着你有何用!”
鞭子刚落下,就被支飞来的长矛钉在地上。林冲踏着晨雾走来,丈八蛇矛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火星,像条蓄势待发的龙。“钱小五,留下金银,饶你不死。”
钱小五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弯刀差点掉在地上:“你……你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我爹说你早死在草料场了!”
“托你爹的福,”林冲的矛尖往钱小五的马前指,“我活得好得很。”他往兵丁们身后看,那里缩着个穿绿裙的女子,是被钱小五强抢来的绸缎铺老板的女儿,此刻正咬着唇,眼里含着泪。
“反贼休狂!”钱小五色厉内荏地吼着,弯刀往林冲头上劈,“我爹是当朝太守,你杀了我,朝廷定会抄你九族!”
林冲的蛇矛往上一挑,精准地磕在弯刀侧面,刀身“嗡”地颤着脱手,掉进护城河,溅起串水花。“你爹搜刮民脂民膏,强占民女,上个月还把不肯交‘过桥税’的老汉扔进河里喂鱼,这些账,也该算了。”
兵丁们见主将没了兵器,早慌了神,有几个扔下包袱就想跑,被林冲的矛尖逼了回来。“把抢来的东西放下,滚。”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慑人的威严,“再敢回头,矛尖不认人。”
兵丁们慌忙卸下包袱,挤挤搡搡地过桥,没人敢回头看。钱小五被吓得瘫在马上,裤裆湿了一片,顺着马腹往下淌。“饶……饶命……我把金银都给你,再给你……给你十个美人……”
林冲的矛尖抵住他的咽喉,白霜在矛尖凝结,映得钱小五的脸像张纸。“你爹在大堂的账册上写着,这三年共贪了二十万两白银,逼死了十七户百姓,其中有个七岁的孩子,因为家里没钱交‘盐税’,被你爹的恶犬活活咬死。”
钱小五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里的泪混着恐惧往下掉。
“你说,”林冲的矛尖又进了半寸,血珠顺着矛杆往下爬,“这样的账,该怎么算?”
绿裙女子突然捡起块石头,往钱小五头上砸:“是你!你把我爹打成重伤,还烧了我的铺子!你这个畜生!”
钱小五被砸得尖叫,却不敢反抗,只一个劲地磕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求你看在我年幼无知的份上……”
“年幼无知?”林冲冷笑,矛尖猛地一挑,钱小五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尸体从马上坠下来,砸在堆金银上,溅起的碎银像撒了把星子。“你强抢民女时,怎么不说年幼无知?”
绿裙女子看着钱小五的尸体,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哭声里有恨,也有解脱。林冲往她身边放了锭银子:“去给你爹治病,剩下的,重建铺子。”
他转身要走,却被女子叫住:“恩公留步!小女子苏巧娘,若恩公有需,任凭差遣!”
林冲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蛇矛在晨雾里划出道残影。他知道,这济州府的账,还没算完——钱太守的门生遍布官场,东京的援军迟早会到,他得赶在那之前,把百姓们转移到梁山泊。
往府衙回的路上,晨雾渐渐散了,露出被战火洗劫过的街道。药铺的门板被劈碎,布庄的绸缎被扯得满地都是,只有街角的包子铺还冒着烟,孙二娘正往笼屉里摆包子,蒸汽裹着肉香飘出来,在血腥味里开出朵暖花。
“林教头。”孙二娘见他过来,递过个热包子,油纸包里还裹着块咸菜,“张青去叫乡亲们收拾东西了,说卯时在东门集合,石秀带着船在那边等。”
林冲咬了口包子,肉馅里的花椒麻得舌尖发木。“辛苦你们了。”他往包子铺里瞅,灶台上放着个药罐,正咕嘟咕嘟地熬着药,药香混着肉香,竟格外安稳。
“不辛苦。”孙二娘往他手里塞了块布,“擦擦脸吧,血糊着看不清路。”布上沾着点面粉,擦过他的脸颊时,像只温柔的手。
林冲接过布,指尖触到她的掌心,两人都顿了顿,又慌忙移开。晨光照在孙二娘的鬓角,那里别着朵野菊,是陈阿狗昨天从窑场边摘的,花瓣上还沾着点窑灰,像落了层星。
“苏巧娘那边……”孙二娘往南门方向望,“得派人送她一程,她一个女子,带着银子不安全。”
“我让时迁跟着。”林冲擦完脸,布上的血迹混着面粉,像幅乱糟糟的画,“那小子机灵,能护着她。”
这时,张青拄着木杖过来,杖头沾着泥,是从城外的乱葬岗回来——那里埋着被钱太守害死的百姓,他去给坟头添了把新土。“乡亲们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是王六的娘,说啥也不肯走,要守着她儿子的货郎担。”
“我去劝。”林冲把蛇矛往墙上靠,矛尖的血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个小小的红。他往王六家走,路过布庄时,看见苏巧娘正指挥着几个百姓往车上搬布匹,脸上没了刚才的怯懦,倒有几分利落。
“恩公。”苏巧娘见他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匹白布,“这是上好的杭绸,给林教头做件新战袍吧。”
林冲刚要推辞,就听见王六家传来哭声。王六的娘正抱着个破旧的货郎担哭,担子里的拨浪鼓掉在地上,“咚咚”地响,像在替谁喊冤。
“大娘。”林冲蹲在她面前,捡起拨浪鼓递给她,“这担子,我让弟兄们给你搬到船上,到了梁山泊,还能接着卖货。”
“梁山泊……那是反贼窝啊……”老妇人抹着泪,“我儿就是因为跟反贼扯上关系,才落得这般下场……”
“大娘,”林冲的声音放柔了些,“反贼?钱太守那样的官,才是真的反贼。梁山泊的弟兄,护着百姓,不抢不夺,比官府强百倍。”他往远处指,那里的百姓正互相搀扶着往东门走,有人背着锅,有人抱着孩子,像条缓缓流动的河,“您看,大家都信我们,您也信一次,成不?”
老妇人看着远处的人群,又看了看手里的货郎担,终于点了点头,泪却掉得更凶了:“我儿……我儿最喜欢梁山泊的故事,说那里有好汉……”
笑声,倒像支轻快的调子。
苏巧娘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捧着件叠好的青布衫:“我听张屠户说,林教头的战袍破了,这是我连夜赶制的,针脚粗,您别嫌弃。”布衫的领口绣着朵小小的兰草,针脚确实不算细密,却透着股认真劲儿,像她方才指挥搬布匹时,额角渗出的汗珠子一样实在。
林冲接过布衫,指尖触到温热的布面——是刚熨过的,还带着点草木灰的暖意。他想起草料场那个雪夜,自己裹着破棉絮冻得发抖,此刻怀里的布衫却像团小火炉,把心口烘得发烫。
“多谢苏姑娘。”他声音有些涩,往车上放布衫时,不小心碰掉了货郎担里的拨浪鼓,“咚”一声滚到苏巧娘脚边。
她弯腰去捡,发间的银簪子滑下来,落在青石板上,和拨浪鼓撞在一起,叮当作响。林冲伸手去扶,两人的手在半空碰了下,苏巧娘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拎着裙摆转身就跑,跑过布庄时还差点撞到个抱着坛子的老汉,引得周围人一阵笑。
林冲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枚滚到掌心的银簪,簪头雕着朵小小的栀子花,是姑娘家常用的样式。他摩挲着簪子上的纹路,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禁军教头时,妻子张氏也有支相似的簪子,后来被高太尉的人抢走,连同她最后那句“夫君保重”一起,碎在了汴梁的雪地里。
“林教头,该走了!”张青在东门喊他,马车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百姓们挤在车边,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往车顶上爬,想把只受惊的小猫抱下来,被她娘拽着后领揪了回去,闹得满车人笑。
林冲把银簪揣进怀里,扛起丈八蛇矛往东门走。路过包子铺时,孙二娘正往每个百姓手里塞包子,见他过来,往他兜里塞了把油纸包:“路上吃,热乎的。”纸包里还裹着两瓣蒜,是他以前在东京时就爱吃的搭配,她总记得这些。
“多谢二娘。”
“跟我客气啥。”孙二娘擦了擦手上的油,往他身后望,“苏姑娘呢?没跟你一起?”
“她……”林冲刚要说话,就见苏巧娘拎着个包袱从布庄跑出来,包袱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跑到他面前时喘得说不出话,只把包袱往他怀里塞:“这是……给弟兄们的伤药……我爹以前是郎中,这些药很管用的……”
包袱上还沾着点浆糊,是她刚才急着打包,不小心蹭上的。林冲捏着包袱角,能感觉到里面药瓶碰撞的轻响,像串细碎的风铃。
“路上小心。”苏巧娘抬头看他时,眼里的光比东门的日头还亮,“到了梁山泊……替我问宋头领好。”
林冲点头,刚要转身,却被她叫住。苏巧娘从发间抽出根红绳,飞快地缠在他手腕上,动作快得像阵风:“我娘说,红绳能辟邪。”红绳上还坠着颗小小的桃木珠,是她刚才从布庄的针线筐里翻出来的,上面还沾着点线头。
“走了!”张青在马车上催他,车轱辘已经开始转动,扬起的尘土落在苏巧娘的绿裙上,像撒了把金粉。
林冲跳上最后一辆马车,回头时,看见苏巧娘还站在布庄门口,绿裙被风掀起个角,像片打转的荷叶。他攥了攥手腕上的红绳,桃木珠硌着手心,却暖得发烫。
马车驶出东门时,守城的老卒往林冲手里塞了个酒葫芦:“林教头,这是自家酿的米酒,路上暖暖身子。”老卒脸上有道刀疤,是当年跟钱太守的兵丁拼命时留下的,“等你们打回来,我请弟兄们喝够三大坛!”
林冲举了举杯,酒葫芦在手里晃出轻快的声响。车窗外,济州府的城墙越来越远,百姓们的笑声、孩子们的吵闹声、车轮碾过石子的“咯噔”声混在一起,像支乱糟糟却格外安心的曲子。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青布衫,又摸了摸腕上的红绳,突然觉得,这趟路或许比想象中更暖些。车帘被风掀起,露出后面跟着的几辆马车,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举着支糖葫芦,冲他使劲晃,被她娘拍了下脑袋,闹得满车人笑——这笑声里,藏着比刀枪更硬的劲儿,比金银更重的念想。
走到半路,时迁突然从车顶上翻下来,手里捏着只信鸽,鸽腿上绑着张字条。他展开字条看了眼,脸色变了变,递给林冲:“大哥,东京来的消息,高太尉派了三千精兵,说是要‘清剿反贼’,已经快到济州地界了。”
林冲捏着字条,指节泛白。高太尉……又是这个名字,像根毒刺,扎在他心口快十年了。
“让大家加快速度。”林冲把字条揉成一团,“告诉石秀,让船队提前在芦苇荡接应,我们绕小路走。”
时迁点头,翻身又窜上车顶,吹了声口哨,前面的马车立刻放慢速度,留出变道的空隙。百姓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没人抱怨,有个卖菜的老汉还主动把菜筐挪到车底,给孩子们腾地方,嘴里念叨着“慢点就慢点,安全要紧”。
林冲掀起车帘,看见夕阳正往山后沉,把云彩染成一片火烧似的红。他摸出那枚栀子花银簪,在余晖里看了看——簪头的花瓣被磨得有些光滑,像被人常年攥在手里摩挲过。他突然想起苏巧娘跑开时,发间少了点什么,原来就是这枚簪子。
“林教头,”车外传来张青的声音,“前面有片林子,我们歇歇脚吧,让马儿也喘口气。”
林冲点头,跳下车时,脚刚落地,就听见林子里传来“簌簌”的响动。他下意识握紧蛇矛,却见时迁从树后钻出来,手里拎着只肥硕的野兔:“大哥,今晚加餐!”
百姓们立刻欢呼起来,有个会生火的小伙子已经捡来枯枝,在空地上搭起灶台,卖油饼的大婶从包袱里掏出油面,说要炸油饼配兔肉。刚才还紧张的气氛,转眼就被烟火气取代,连孩子们都围着灶台转圈,唱着不成调的儿歌。
林冲靠在棵老槐树下,看着大家忙忙碌碌,突然觉得,所谓“反贼”,不过是想护着这些烟火气不被恶官吹散罢了。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红绳,桃木珠在暮色里泛着淡淡的光,像颗小小的星。
“林教头,尝尝这个。”卖油饼的大婶递来块刚炸好的油饼,金黄酥脆,还冒着热气,“我家那口子以前总说,吃口热乎的,再难的路也能走下去。”
林冲咬了口油饼,芝麻的香混着面香,熨帖得胃里暖暖的。远处,张青正和几个汉子劈柴,火星子溅起来,像落在地上的星星;近处,孩子们围着时迁,听他讲梁山泊的故事,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光。
他摸出那枚银簪,轻轻放在油饼篮子旁边,想着等回到梁山泊,得托人把它还给苏巧娘——或者,等将来打回济州府,亲自还给她更好。
夜色渐深,林子里升起片暖黄的光。林冲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看火苗舔着木柴,发出“噼啪”的响。他知道前路还有很多硬仗要打,高太尉的精兵、钱太守的余党、东京城里更复杂的算计……但此刻,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孩子们的梦呓声、远处偶尔传来的马嘶声,他突然觉得,这路走得值。
就像孙二娘说的:“只要人还在,烟火气就不会散,总有一天,能把这世道,活成咱们想的样子。”
火堆旁,有人开始打哈欠,有人裹紧了毯子,有人把孩子搂进怀里。林冲往火里又添了根柴,看火星子往天上飞,像无数只萤火虫,要去给月亮当灯。他握紧了手里的蛇矛,矛杆上的温度,和怀里的青布衫一样,暖得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