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黎安说到这里,下意识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萧倾。
他的表情显然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平静,攥紧的拳在微微发抖,是愤怒,是悲伤,也是自责。
陆黎安继续道:“那个小太监亲眼看见先皇后摔下楼梯,没了动静,但是过了一会儿,又看见另一个先皇后走出来,和武帝一起回到宴席当中,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第二天一早上,便传出消息,说先皇后昨夜坠楼去了。可他明明看到,先皇后是中秋宴的时候被武帝推下楼梯的。”
“是易容。”
云朝颜擅长易容,对这个最为了解。
武帝恐怕早就计划好了一切,那天的中秋宴,就是对先皇后的鸿门宴。
先皇后就算再谨慎,也没想到武帝竟然敢当着这多人的面杀她,导致最后身首异处,功败垂成。
“那个小太监后来去哪儿了?”
“第二天太医检查过后,说先皇后失足坠楼,是一场意外,他担心自己受牵连,没过几天就故意犯错,被逐出皇宫,回乡躲起来了。我本是调查其他妃嫔,查到他身上,没想到会牵连出这么大的事。”
听完十二年前的经过,萧倾闭了闭眼睛,想压下眼底的肆虐,却收效甚微,再开口时声音嘶哑。
“十二年前,我亲眼看着母后和他一起从高楼走出来,中秋宴结束,各自散去,所以,我虽然怀疑是他做的,却一直没有证据,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没想到……”
他猛地攥紧拳。
当时出事的时候,他也在中秋宴中,距离母后死去的地方,仅仅不到三十丈!
三十丈!
母后被残忍杀害,他却恍然不知。
他竟不知道!
“我想,亲自问问那个小太监。”他咬牙开口道。
陆黎安点点头。“可以,只是这里既然已经被皇上的人暗中叮嘱,那就不能在鬼市了。”
“地点随便你选。”
两人第一次没有针锋相对,也没有冷嘲热讽,先皇后的死亡太过让人悲伤,连陆黎安都对她敬重有加。
云朝颜一直在观察萧倾的反应,见他的状态一直不好,一脸自责。
“萧倾……”
刚开口,萧倾已经迅速起身,匆匆道:“你们继续,我先离开一会儿。”
说完,有些狼狈地快步离开了房间。
众人相互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乌塔开口道:“这大夏的先皇后确实是个人物,竟然还想换一个皇帝,女中豪杰!有这样的娘,太子应该骄傲才对,怎么这么难过?”
云朝颜看着萧倾离开的方向,她最能体会此时对方的感受。
“其实先皇后是不用死的,武帝只想杀死所有皇嗣,对妃嫔却从不动手,先皇后谋反不为江山,不为权利,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两个孩子。萧倾自责的,是这一点。”
就和当初的敖应秋一样。
鬼市现在坐落在一个破败的小村庄里,村庄后面有一片小树林。
云朝颜找到这里的时候,萧倾正站在树下发呆。
此时天气已经入冬,寒风猎猎,整片树林的叶片都已经枯萎掉光了,光秃秃地支棱着,直冲云霄,孤寂肃杀。
萧倾迎着寒风,身体紧绷得像一张弓,握紧的拳已经有鲜血渗出。
云朝颜走过去拉起她的手,一点一点松开他紧握的拳,指尖已经嵌入掌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迹,鲜血淋漓。
她拿出伤药,无声地开始包扎。
萧倾沉浸在痛苦当中,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直到快包扎好的时候,云朝颜开口。
“知道两年前,我是怎么认出你是太子的吗?”
萧倾很缓慢地回神,似乎终于从痛苦中抽回了一丝神志,看向云朝颜。
云朝颜继续道:“我送给你的那瓶白月散,用料和其他有所区别,天下仅此一瓶。其中有一味药十分特殊,价格昂贵,用在伤口上效果也很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使用过后,会在皮肤上留下淡淡的水泽香气。寻常人很难分辨,但对于经常用药的我来说,香味十分明显。”
萧倾微微一愣,回想起两年前的事。
那时他们在香山遇袭,云朝颜重伤,他引血相救,然后用她送的白月散敷了伤口,没想到就是这样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苦笑一声,声音干哑。
“原来你那么早就设了局。”
“只是碰巧,我也没想到会因此识破了你的身份。”
“所以你就跑了?”
“不跑还能怎么办?我当时不知道你的目的,堂堂一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心甘情愿当我的阶下囚,做我的解药?我只能跑,跑得越远越好。”
一边说着,她帮萧倾包扎好伤口,纱布绑了一个结,刚要收回手,却被他握住。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他问。
云朝颜抬起头,视线撞进他的眼睛里,是浓密而幽深的黑。
“应当,是知道了的。可是萧倾,宫门高楼困不住我,看过先皇后和宫中那些妃嫔的结局,我更加不愿。”
萧倾猛地皱眉。“我与他不一样!”
“我知道。”
云朝颜轻轻拉住他。
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那是两只布满伤痕的手,是两只困兽从绝境中寻求生路,一路厮杀留下的痕迹。
丑陋、斑驳的伤痕纵横交错,可此时放在一起,却显得格外相配。
“看到你们鬼主了吗?”
陆黎安拿着手中的玉盒,一路询问鬼仆,兴冲冲地朝村庄后方走去,想到待会儿要送给云朝颜的东西,他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
这东西本该两年前送的,后来耽搁了时间,知道云朝颜回来之后,他又精心挑选合适的材料,好不容易才完工。
比两年前那支更美、更精致。
他脚步匆匆,急于将这东西送给云朝颜,刚走进树林,却看见不远处,萧倾将云朝颜揽入怀中。
云朝颜没有挣扎,轻轻地靠在他怀里。
寒风之中,枯槁的树梢之下,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仿佛形成了一片只有他们自己的小天地,再无第三人能走入。
陆黎安的脚步瞬间停住了,脸上的笑容慢慢消散,再也找寻不到。
他就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两人,没有再走上前,右手的玉盒中放着一支桃花发簪。
他亲自挑选木材,亲手从桃树取下,亲自绘制图案,一笔一笔,亲手雕刻而成。
雕刻手法比两年前更加精湛,发簪的设计也比之前更加精致漂亮,但这支发簪却只能安静地躺在玉盒中。
此时此刻,陆黎安终于意识到一点,这只发簪或许永远也送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