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坚还茫然着一张脸,那王畅已经伸手往榜上一指,道:“那不是你吗?”
他跟着去看,那手却是指的升内舍的第一张纸,果然榜上第三排,头一个,正正写着外舍某斋,抚州乐安程子坚。
程子坚人都傻了。
他两年未得升舍,今次虽然抱有侥幸,仍是忐忑非常,此时仔细辨认三次,早把那什么幕僚、门客想法抛到脑后,脑子也清醒了,手脚也有力了,只嘿嘿笑,道:“有了!真有了!我还以为这回又不成了!”
说着他又在榜单上乱看,点数熟人名字,看两条名字,又回去找自己的名字再看一回。
几大张纸的名单,一堆学生在这里聚着看了半日,久久不散。
程子坚看着看着,那欣喜之意渐渐退去,却又浮起另一重忧虑来。
——虽是终于升了内舍,仍旧要年年公试,难度还会高上许多。
自己能耐自己知道,今次能升,韩兄是出了大力帮扶的。
如今结果出来了,于情于理,都要向其汇报,再送些谢礼,同时也要表现一番,请对方晓得,这里还有一个人等着他得空再来管。
程子坚囊中羞涩,贵的东西送不起,不免认真琢磨起来。
长姐带来的土仪是早早就留出了一大份的,除此之外,旁的不好送,他还是按着老规矩,去求宋小娘子帮着做些好吃的——韩兄嘴上不说话,其实回回都收了,吃得还快!
这般想着,程子坚便打算去往上舍,找那韩砺同斋的打探一回情况,看看对方有无消息。
只他刚要走,就被一旁王畅拉住了。
后者使了个眼神。
程子坚愣了愣,跟着去看,却见不远处一人失魂落魄站着——正是当日听说宋妙被巡铺带走,因腿脚快,跑着去给何七报信的小鲁。
见得对方模样,程子坚方才反应过来,果然刚刚看榜时候,没有见得“鲁钟”大名。
他连忙回头再去看,找遍两轮,终未得见,本要上前安慰一番,然则才走两步,便又止步,暗想——若是我不能得中,必定也不想见任何人,听任何话。
不单程子坚这般想,周围其余与那小鲁相熟的也是一样想法。
等到晌午,一干人聚在一处,难免说起那鲁钟未能得升,将要回乡的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有得升的,自然就有落榜的,本在情理之中。
然则聚在此处的这八人本就是同窗,一起抄过书,吃过几日宋妙单给做的饭,又一道打了刁子一众倾脚头,感情越发深厚,少不得人人叹息。
因知那小鲁后天就走,不再多留,有人便提议道:“不如去宋摊主那说一声,请她帮着治一桌,咱们一起给鲁钟送行吧?”
一时人人附和。
可等众人去寻了鲁钟,把这提议一说,此人却是连连摇头,道:“不,不要了!你们个个都考过了,我原还想等我过了,将来得官,必定把当日那等恃强凌弱的捣子泼皮狠狠打罚,也叫宋摊主做的这许多肉菜没有白给——如今连内舍都考不上,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向来缀在最末,本也不报什么希望,然而这回诸人个个都升了内舍,只自己被发遣回乡,尤其那一惯跟自己难兄难弟的程子坚也上了,名次还高,虽知不应该,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更难受了。
“大家都是同窗也就罢了,可要去宋摊主面前,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他又连连朝众人拱手,“诸位,给我个面子,况且如今也无心吃饭。”
众人年龄相仿,想法自也相近,哪有不懂他那点小心思。
也无关什么特别,更没什么不好的意图,只男男女女,青春少艾,见得生得好,人又好的异性,都不想在其面前丢人,更愿意表现自己金玉一面而已。
诸人只做叹息,又劝说几句,复才离去。
等出了门,大家少不得又做商议。
“小鲁碍于面子,只好推脱,可难道咱们当真什么都不干了?”
有那外州考进来的学生道:“他后日就走,不如咱们给他备些干粮什么的在路上吃?”
“这个好!”
一说要做吃的,众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了酸枣巷的宋小娘子。
程子坚主动请缨,道:“我正有事要要请宋摊主帮忙,不如一道去了。”
一时大家伙凑了银钱出来,那程子坚拿绳把钱穿好,装进袋子里,果然往宋家食肆而去。
宋妙此时正准备次日食材,应门见得程子坚,甚是惊喜,不免寒暄几句。
她看程子坚状态不错,便问道:“想来程公子升舍顺利,不知是也不是?”
程子坚局促而立,谦虚道:“也不能说顺利,只终于过了关,还是多亏了宋摊主跟韩兄帮忙!”
宋妙笑道:“原来我那些糯米饭、烧麦,竟能有这样大效用?”
程子坚却是认真道:“宋小娘子做的吃食,不知帮我省了多少时间,此是其一,另还有那《魏刑统》,我当日抄书抄得最多,今次公试策问便是由刑律破题,引了两处法条。”
“早上放榜之后,先生还特地找了我去,夸我今次文章远胜从前,尤其破题破得甚好,两位阅卷人都拿出来说了,夸我心思巧妙。”
“若非宋小娘子相帮,若无韩兄相助,只怕我今次未必还能有这个成绩!”
宋妙没有想到还有这样内情。
她一时笑道:“既如此,我也不推脱了,可要不是程公子自己用心进学,又好心帮我,认真抄书,如何能写得出那样好文章来?”
两人闲谈几句,程子坚递过来两个油布小包,道:“另有一桩事,家姐前阵子来京,带了些家乡土产,也不晓得宋小娘子嫌不嫌弃——你瞧瞧?”
宋妙接过,打开一看,其中一个小包中装的茶叶,全选的嫩芽头,应该是才出新茶,很香,另一个小包里却是莲子,一看就是自己晒的,去了皮,取了芯,收拾得很干净。
她连忙道谢。
程子坚连称不用,又叹一口气,把小鲁的事情说了,将众人凑的钱拿了出来,又说要给韩砺准备谢礼之事。
宋妙自然记得小鲁是谁,也甚觉可惜,问明了送行时间,一口应了,又道:“我那日也去送一送——当日多谢他帮忙报信。”
但提到韩砺的谢礼,她却道:“我前日才从京都府衙出来,正遇得韩公子,他眼下甚忙,你若想置一桌请他吃饭,未必得空,倒不如我做些耐嚼耐放的小食,叫他随手拿,随手吃,或许还实用些。”
又道:“真要请客,最好等人回了太学再做商量,不知如何?”
程子坚自无二话,忙道谢不提。
把人送走,宋妙便认真琢磨起来。
那小鲁乃是黔东人,一路西南而行,路途何止千里。
一旦过了江陵,山岭就开始变多,打尖的地方也不好找,跟那韩砺一样,最好手头有些耐吃耐放的。
正好这两天天气不错,还有太阳,可以做些肉干,一来轻便,好携好带,二来也不容易坏。
想得清楚,宋妙忙完了手头事,趁着时辰还早,背了竹篓直接去肉坊买了二十斤瘦猪肉。
因时间紧,她一回到家,立刻就把肉洗净,顺着纹路切成巴掌大小薄片,切好之后,分为三大盆,一盆放盐、糖、酒、酱油等一应调料,一盆则是多添了茱萸、芥末籽等物,再有一盆却是放的花椒等等香料,等到腌制妥当,直接拿出去晾晒。
那肉切得甚薄,一夜半天已经被吹得八九分干。
宋妙收了回来,隔水蒸了小半个时辰,重新拿去晾晒。
这猪肉干的做法看着好似简单,但对肉片的厚薄、调料的比例,另还有晾晒的程度都有要求,要是做得好,吃起来滋味十足,越嚼越香。
最要紧这是实打实的肉,除了费牙、容易长腮帮子,没有什么毛病。
二十斤的猪肉,最后做出来不到七斤的肉干,大小均匀,全都只有半分厚度,举起来一看,片片都能透光。
因是顺纹路切的,那肉纹理分明,是很干净漂亮的稍重琥珀色,不用吃,一凑近脸,那肉香味就飘了过来。
除却猪肉干,当天一早,宋妙又挪出时间烙了些干饼,方才一起放在摊车上,推着去了食巷。
几日未见,这回宋妙一来,那摊子就被嗷嗷待哺的学生们围得水泄不通。
她匆匆卖完,也来不及跟众人寒暄,只请一旁卖馄饨的摊主帮着看着些摊车,便抱着装了干粮的包袱往太学正门走。
而另一头,那鲁钟取了行囊,给同舍、同斋,另有不少熟人留了书信,却不言不语,悄悄出了太学的大门。
苦读三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他有时候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有时候又觉得哪怕再努力些,也未必有用,还需要一点运气。
但无论如何,此时被发遣回乡,实在气馁。
一人背包、提箱独行,道路之上行人各自匆忙,自然无人来做理会。
那鲁钟叹一口气,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太学大门,原地站了片刻,不知在等什么,也不知自己是想等到,还是不想等到。
他发了一会呆,见得没有动静,总算收拾心情,颇有些黯然地往外走。
然而一出那正街,他就听得有人叫道:“鲁钟!说走就走,连话也没有一句的么?”
鲁钟抬头一看,却见不远处排排靠墙站着许多人,正是当日一起吃猪脚饭的。
他“啊”了一声,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道:“我要回乡了……”
口中说着,他的眼泪却是一下子流得满脸都是。
众人上前,同他拥抱的拥抱,搭肩的搭肩,或作鼓励,或作宽慰。
眼见时辰不早,程子坚打头,送了一杆笔,也不用什么盒子包裹,只拿布包了,道:“我旁的也买不起什么,只这一杆,是素日写惯的,十分好用,你拿回家去,看看喜不喜欢。”
鲁钟先要拒绝,被程子坚把那笔塞到手里,只好拿了。
又有王畅等人送书的送书,送墨的送墨,也有给攒了许久好纸的,更有送薄毯,给他在路上好垫躺的。
一时人人送完,鲁钟眼睛都红了,只拱手道谢,方才要走,却听程子坚道:“再等一等。”
鲁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边上小巷子里岔出来一个人。
原是宋妙提着包袱,快步赶了过来。
她到得面前,也不多说,只把那一包东西递了过来,道:“鲁公子要远行,我也没什么东西给,跟大家一起凑份子做了些猪肉干,又有些饼,那饼子烤得很干了,放个四五天不成问题,猪肉干也不怕放——路上若是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只拿这对付几顿,只是有些重,恐怕不好提。”
鲁钟又是脸红,又是眼睛红,忙退后让道:“我怎么好意思收!”
宋妙笑道:“怎么不好意思?旁人不理会,我却又一桩事情相求——听说黔地佐料甚多,花草也甚多,明年公子再来,要是方便,见得哪些是京中少有的,不如帮我带些种子进京,如何?”
鲁钟怎么拒绝得了,却是低声道:“明年未必能进京哩。”
宋妙只笑笑,道:“三年前能考得进来,怎的明年就考不进来啦?”
又道:“若明年来不了,后年也行,三年五载,到时候我那食肆也肯定开起来了,总归后头许多空地等着鲁公子种子来种!”
鲁钟红着脸,支支吾吾,到底应了,把那包袱提到手上,又扭扭捏捏道谢。
王畅叫道:“你别说,还是鲁钟运气好,他明年来,我们说不得都进上舍了,到时候提前得了官,早早就晓得是哪些职事好,竟全成了给他探路的!”
于是个个应是,便是那鲁钟也又哭又笑,吹出了一个鼻涕泡,忙背过身去擦了。
一时后头人人笑了起来,候得宋妙一走,簇拥着那鲁钟往朱雀门方向去,只说要送。
然则送到半路时候,忽然有人好心问道:“小鲁,你那行李重不重的?这样多,只怕路上不好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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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