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砺神色一凛,跟着前头衙役疾步而入。
这屋子年久失修,里头蛛丝垂吊、虫蚁乱爬。
他一进门,当先闻到一股很浓的便溺秽气。
屋中没有旁的家具,只一张破床,一人手脚被缚,直直倒在其上。
几名衙役先给那人松绑,继而拍叫。
那人毫无反应。
韩砺走近床边,只觉恶臭非常,定睛一看,却见床上被绑缚的是个女子,衣裤脏臭,头发用布包着,散而不乱。
辛奉毕竟老巡检,见人不醒,便亲自上前,掐她人中,又叫道:“正言,取水激她。”
韩砺卸了辛奉腰间水袋,打开木塞,往那女子脸上一泼。
那女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响,眼睛缓缓睁开,见得面前许多人,先是浑身激灵,惊得直发抖。
等她看清众人身上服色,整个人呆滞非常,牙齿咯咯打颤,半日,方才叫出声来,哭道:“官爷!官爷救我!”
叫声甚凄,声音却又低又哑,像极粗的沙砾。
辛奉问道:“你是谁?哪里人氏?”
那女子反应甚慢,好似没有听清,眼睛渐渐聚焦,张口只道:“水……”
韩砺把那水袋递到她手边。
这女子不知哪里生出来一股大力,一把把那水袋抱住,咕噜噜喝起水来。
她手脚有些迟滞,因喝得太急,没一会就呛住了,只呛也根本不停,一边咳得撕心裂肺,一边还要抢着往嘴里灌。
等把水喝完,又缓了几息,她才渐渐恢复了些力气,旁的全不理会,却是抱着那水袋,嚎啕哭了起来。
***
沈荇娘觉得自己要死了。
她好像在天上飘,但飘得很难受,心里发慌,胃里持续灼烧,一边痉挛,一边泛酸水。
那酸水仿佛在吃她的胃,吃她的肚子。
三天没有进食,她饿得想吐又吐不出来,张口要喊,好像喊出来了,但又没有声音。
等到脸上一凉,什么东西砸泼过来,她才一下子惊醒,有那小半个时辰,整个人的脑子都是晕乎乎的,根本不会动。
等喝了水,被挡着脸扶着出了广济寺,又上了马车,那马车行到一半,她才慢慢有了知觉。
下了马车,往后衙走的时候,她听到边上两个官爷在说话。
有一个年轻一些,跟那年长的道:“一会先给她吃点东西,换身衣裳再问吧。”
那年长的道:“也好。”
进了屋子,就有人送了粥水过来。
沈荇娘喝了粥,换了衣裳,洗了脸,擦拭了身体——裤子里全是便溺,先前并不觉得,喝了粥之后,才发现自己究竟有多脏多臭。
她忍不住又捂脸哭了半晌,心中当先泛起来的情绪竟然是羞耻。
——为什么旁人不被捉拐,而是我被捉拐?
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
一会要是衙门官爷审问,我要不要交代先前骗那许大的话?
要是交代了,一旦传得出去,外头又会怎么说我?
沈荇娘浑浑噩噩地进了审讯室,等见得座上两个板着面孔的官差,心中不由自主发起怵来。
她忍不住道:“能不能……能不能叫今日来救我那两位官爷一道、一道过来的?”
***
片刻后,韩砺和辛奉两个一后一前坐进了审讯室。
虽见惯了苦主,但见得面前女子方才凄惨模样,辛奉仍觉可怜,先安慰了几句,方才问道:“娘子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小女子唤作沈荇,苏州人氏,是保康门里云香绣坊的绣娘。”
韩砺提笔正写,手中一顿,方才继续落笔。
而那辛奉听得这话,立时坐直了背,问道:“你是给曹尚书女儿做嫁衣那个?”
沈荇娘抹泪点头。
两边一问一答,她当日被捉拐情形,终于复现。
原来那沈荇娘入京之后,借宿在一位表姑家,次日家中有事,需要向绣坊告假一天。
偏那曹家女儿婚期在即,时间甚赶,为了早些交差,她元宵当夜也在赶工,眼见做不完了,索性把活计带回家中。
当晚才出绣坊没多远,她就遇得一名老妪带着个小孙女问路。
因见对方脑子糊里糊涂的,上元夜又行人甚多,她就好心带着走了一段。
谁知刚进到一条小径里,还没走多远,她脑后一痛,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等再醒来,她已经被蒙眼堵嘴绑手地关进了一处屋子里。
两天后,才有人给她半解开了手上绳索,送了食水。
沈荇娘不知对方目的,又求饶,又许诺,又问情况,来人全不回答,只把吃食塞她手里就走了。
她饿得厉害,吃了饼,却是觉得那水味道不对,趁着人不在,把水洒在了身上。
果然当天晚上,就有人来把她装进箱笼里,又将那箱笼搬扛出去。
她心中慌张,却知道此时命运难测,不敢妄动,只偷偷去听,倒是搞明白了大概情况。
原来自己是被人捉了,欲要送去外州卖钱,此时先要送出城门,而那运送的人,好像并不知情。
走到半路,她正要想办法弄出动静,然而那运送的车却是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有人开了箱笼,掀开她脸上盖着的罩子去看,看完之后,又解开她手上绳子,剥她衣服。
沈荇娘趁机取了嘴里塞的布,先向对方讨饶,又做利诱。
那人就是许大。
“我说与其去外州做娼为妓,我愿意嫁他为妻,我有一手上好绣活,将来风头过去,一起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每日做些绣活,足以养家。”
“到时候给他生儿育女,买房置产,他只每天吃喝玩乐,什么都不用管。”
“姓许的先还不信,幸而我贴身有那曹姑娘的嫁衣绣样,拿给他看了。”
“也不知被我哪句说动了心,他最后把我从箱笼里拖了出来,绑着扔到了城外一处林子里,过了个把时辰,又带了个箱笼回来。”
“我在箱子里被关了两天,就被送到了寺庙里。”
听到这里,辛奉问道:“那许大的衣服是你缝补的吗?”
沈荇娘点头道:“是我。”
为了打消那许大疑心,也想着不管有没有用,总归是一条求救的办法,她提出给对方缝补衣服,又给他在衣袖、衣角处绣名字。
“我还说要给他洗衣做饭,他不肯,说等风头过了,去了外地再说。”
“我当时只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城,要是去了外州,就一辈子没有出头的时候,可留在京中,或许还能有官府来救……”
说到此处,那沈荇娘已经满脸是泪。
她抹了抹眼睛,道:“我后头想,那问路的婆孙应当也是拐子一伙——官爷可是找到她们了?”
辛奉摇了摇头,只道没有,又问她那二人模样。
沈荇娘勉强镇定了些,回忆着形容了一遍,又问道:“我给她们带路时候遇得同绣坊一个绣娘,还跟她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她没有被捉走吧?”
得知对方并未出事之后,她的神情有些奇怪,问道:“那她有没有来报官,说那一对婆孙的事?”
自然也是没有的。
沈荇娘的脸色本就发黄,此时更难看了。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官爷,眼下我得救了,还能给曹小娘子做嫁衣吗?”
这话问得莫名,韩、辛二人却都没有说话。
***
拿到了沈荇娘的口供,再去审那许大,就容易多了。
他先前怎么都不肯交代旁的事,只说自己是不过奉了倾脚行的吩咐,做个报信的。
等那被火灼烧了洞的衣摆送来,他又装傻充愣,说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估计是在哪里不小心烧了。
审讯的巡检见他嘴硬,便威胁说衙门已经派人去搜查城中大小寺庙,很快便能有结果。
听得这话,许大显然有些害怕,却仍旧强撑着。
本以为还要拉扯半日,结果救出了沈荇娘,辛奉同韩砺两人拿了她的口供来问,那许大一下子就破口大骂起来。
“我就晓得这贱妇不是个好东西!当日要不是我,她早就不知被送到什么地方去,眼下千人骑,万人睡!”
“她先前说喜欢我相貌体魄,看中我仗义,还说要给我生儿生女,求着要跟我走,我是心善心软才答应的,怎的变成犯法了??”
“我又没有拐人,也没有绑人,我是救人!”
如此理直气壮,便是见惯了罪犯的辛巡检都有些愕然。
他忍不住道:“你救人,那为什么要把人绑在屋子里?要不是官府及时赶到,再过两日,她不是饿死,就要渴死!”
“管我屁事?你们不把我捉进来,她自然不会有事,要是真饿死了,难道不是衙门的错?”
但不管怎么强词夺理,当得知自己若不能想办法将功赎罪,按着如今罪行,杀头也不是没有可能之后,许大到底还是慌了神。
他道:“哪有这么重的罪,你莫不是骗我的?我要是不认,你们还要强压着我画押吗?”
“认不认由你,这案子苦主、物证俱在,就是不认,也照样可以判了。”
韩砺把一本厚厚魏刑统拍在桌上,翻出律令念给他听,还帮着解释其中意思,最后道:“赌坊协从、绑架关押良家女子、拐带……”
“我没有拐带!”
“你跟我叫什么?有本事跟定案的判官说去!元宵走丢这许多人,案子早已通了天,说不定最后要交到大理寺去定罪!”
那许大听着一个又一个衙门名字被报出来,越发心慌,忍不住问道:“那我要是……要是像你方才说的,戴什么……带什么喝醉的公公?”
“戴罪立功。”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要是衙门依据这个,抓到了其他罪犯,就能给你减轻罪行。”
“……那,我要是直接检举其他人,算不算立功??”
“那要看你检举得及时不及时,交代得多不多,有没有用——又不只你一个人想戴罪立功。”韩砺的语气慢条斯理,“这回一口气捉了这么多倾脚头,十几个赌坊里头大几百号人,个个都想减轻罪行,要是你说晚了……”
“我有旁人都不知道的消息!”许大急急叫了出来,“我知道好些女子的去处!我还知道那拐子头子另有一处住处!”
***
审到天黑,许大终于开了口。
这许大原是廖倾脚一名亲信的兄弟,才被哥哥从老家叫来不到一年,在乡下就是个偷鸡摸狗的。
他去过那南熏门的宅子几次,被里头富贵摆设迷了眼,借着去“接货运货”的机会,偷偷摸摸的“收起来”过不少好东西。
“收东西”的过程里,他还悄悄听到宅子里头许多私密事。
正因那些闲话,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每次来运送的箱笼里竟然装着许多妇孺,都是被拐卖出去的。
他年纪不小了,花钱大手大脚,母亲早死,剩个不管事的爹在,自然无妻无室。
平日里乐得自在,但今次既然有机会摆在眼前,为什么不占便宜?
因这许大知道箱笼里的女子都吃了蒙汗药,不会醒来,便每每趁机半路动手动脚,却不晓得遇得一个还清醒的沈荇娘。
偏那沈荇娘说要嫁给他当老婆,给他生儿育女,还要出去做绣活养他。
许大自然不信,但这提议,却叫他心动,暗想:等风头过去,去了外州把人关起来每日做绣活,我拿出去卖了吃耍赌钱,她在家做工做饭,岂不比现在舒服?
又因他知道那宅子里一人不知道一人事,等船行到地方,被人发现里头少了人,倒回来查,查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说不定他早跑了。
许大供出来自己听到的三个发卖女子、小儿地名,甚至还有那贼首另一处宅子的具体位置,颍州某某巷子里。
那三个地名,就在韩砺先前划定的范围之中,可信度颇高。
等把事情全数问完,刚踏出审讯室,韩砺就听到身旁辛奉肚子里发出极大的一声动静,像打鼓。
“饿死我得了!”辛奉口中抱怨,嘴上却是挂着笑的。
案子终于又有了进展,顺藤摸瓜,要是能趁早找回来更多被送走的妇孺,也算是不负这些日子辛苦。
辛奉一边按着肚子,一边催着韩砺去膳房,道:“再晚点就没东西吃了!”
有个刚回来的衙役顺口搭道:“好叫巡检知晓,膳房的门已经关了,里头灯都熄了。”
***
辛、韩两个饿着肚子站着,宋妙却也饿着肚子站着。
她从金明池出来,不想那马车才进了朱雀门,就被堵在了路上。
坐了许久车,实在憋闷,她索性下了车,准备买些吃的垫垫肚子,但刚走几步,却见不远处一间客栈外头站着个熟人。
——是程子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