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喧嚣终于在一个月后渐渐平息。
堆积如山的贺礼被分门别类地锁入库房深处,空气中弥漫的酒肉脂粉气息被几场清冷的冬雨冲刷殆尽,只留下庭院里山茶和蜡梅幽冷的暗香。
刘府那金碧辉煌的重重门第,在年节将尽的萧瑟中,显出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凝固的威严。
刘岳昭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踏着“存养堂”前冰凉光滑的汉白玉丹墀,一步一步,走向那高阔森严的厅堂。
巨大的朱漆门扉敞开着,里面空旷无人。
白日的光线透过高窗上的明瓦,在打磨得能照见人影的金砖地面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无声浮沉。
没有了宾客的喧闹,没有了烛火的辉映,这耗费巨资打造的煌煌正堂,此刻竟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墓穴般的空旷与死寂。
他停在那块巨大的“存养堂”匾额之下,仰着头。
赤金九龙边的匾额在幽暗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沉甸甸、冷冰冰的光泽。
这三个他亲自定下的字,此刻悬在如此高处,俯视着他,竟带着一种无声的审判意味。
存养?他心中默念。存何物?养何气?
是存这满堂的金玉珍宝?是养这一品大员的赫赫威仪?
他缓缓闭上眼。寂静中,那些被盛宴笙歌强行压下的声音,又如同地底渗出的寒泉,汩汩地冒了出来。
不是凄厉的嚎叫,而是无数细碎的、带着浓重地域口音的低语和叹息,夹杂着刀兵碰撞、火枪轰鸣、战马嘶鸣、烈火燃烧的遥远背景音。
一张张模糊而痛苦的脸孔在黑暗中沉浮,贵州深山苗寨冲天火光里妇孺惊恐的眼神,乱军阵前倒下的袍泽兄弟……
最后,无比清晰地定格在一张苍白清癯、带着浓浓书卷气却无比坚毅的脸上梁学钊!
刘岳昭他的结义兄弟!那个在贵州平叛最危急的时刻,替他深入虎穴与叛军谈判,最终被背信弃义的叛匪炸得粉身碎骨的恩人!
梁学钊临死前那饱含托付与信任的眼神,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坦然和对身后事的牵挂。
他紧紧抓着刘岳昭的手,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地说:“大哥……护我……英儿……娶……月娥……”
那微弱却重逾千斤的遗言,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刘岳昭的灵魂深处!
刘岳昭猛地睁开眼,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窜遍全身,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大口喘息着,仿佛要驱散那无形的窒息感。
他扶着旁边冰冷的金丝楠木立柱,支撑住有些摇晃的身体。
目光再次投向“存养堂”的匾额,那金漆大字仿佛扭曲变形,化作了学钊临终时恳切的双眸,无声地质问着他,提醒着他那个未能兑现的承诺。
承诺!对结义兄弟的承诺!对救命恩人的承诺!
这富丽堂皇的府邸之下,埋着他半生征伐积下的如山血债,更压着他对学钊那份沉甸甸的、未能偿清的亏欠!“存养堂”三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这堂皇的匾额,真的能镇住那些枉死的冤魂吗?
真的能掩盖他对义弟遗孤的疏忽吗?还是,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空虚和恐慌攫住了他。权势、富贵、颂扬……
这些他曾以为坚不可摧、足以填平一切的东西,在这死寂空旷的大堂里,在这无声的审判下,竟显得如此苍白脆弱,如同阳光下的露珠,随时可能消散。
他需要抓住点什么,需要做点什么,来填补这骤然出现的、深不见底的空洞,来证明自己……并非忘恩负义之徒。
学钊的遗言——“护我英儿……娶月娥”,如同黑暗中的惊雷,猛地在他脑海中炸响!
一个尘封多年、因战乱和仕途迁转而被他搁置的诺言,带着孤注一掷的救赎渴望,疯狂地缠绕上来:找到英儿!完成婚约!
这是他欠学钊的!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心中还有“存养”之念的救命稻草!
他猛地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冲出“存养堂”冰冷空旷的大殿,对着外面空旷的回廊厉声喊道:
“来人!快!传刘福!立刻!马上!”
声音在巨大的府邸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正月刚过,料峭的春寒依旧锁着湘中大地,孙水河畔的杨柳却已悄然萌发出点点鹅黄。
刘府后花园深处,一座临水的小轩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水边渗骨的湿寒。
刘岳昭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尚未解冻的、灰蒙蒙的河面,背影显得有些凝重。
门帘轻响,大管家刘福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垂手侍立,脸上带着惯常的精明,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都查清楚了?”刘岳昭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问道。
“回老爷,”刘福躬着身,语速极快,带着职业性的清晰,“按您的吩咐,动用了旧部的关系,在湘西、黔东、长沙府一带细细查访了数月。
梁学钊梁公……当年确有一子,名唤梁群英。梁公罹难后,其夫人带着幼子辗转避祸,后隐居于长沙城外一偏僻村落。
夫人已于五年前病故。群英少爷……今年应是刚满十七。”
刘福连忙答道,“这孩子天资聪颖,一直在村塾读书,前年已考中了童生。
如今……孑然一身,寄居在村塾先生家中,靠着给附近人家抄抄写写、帮佣度日,甚是清苦。”
十七岁……童生……刘岳昭心中飞快盘算着。年龄正合适!更重要的是,他是学钊唯一的骨血!
这就是他苦寻的义侄!一个念头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坚定,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拗,完成婚约!
“好!”刘岳昭重重吐出一个字,脸上掠过一丝奇异的红晕,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
“立刻!派人去!找到他!把他……‘请’到杨家滩来!要好生安置!不得怠慢!以……以子侄之礼待之!”
他刻意加重了“请”、“好生安置”和“子侄之礼”几个字。
“老爷……”刘福脸上露出明显的惊愕和迟疑。
“这……群英少爷毕竟是梁公之后,身份,老爷您如今位高权重,突然认下这门亲,还要将月娥小姐……这,恐惹人非议啊!再者,小姐那边……”
“非议?”刘岳昭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急于寻求救赎的光,“能有什么非议?!
梁学钊是我结义兄弟!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子侄!我刘岳昭重情重义,寻回恩人遗孤,加以照料,天经地义!至于月娥……”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这是我对学钊临终的承诺!一诺千金!岂容更改?去办!此事关乎本督信义仁德,绝密行事!若有半点风声走漏,唯你是问!”
刘福看着主人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神色,心头一凛,深知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他不敢再多言,深深一躬:“是!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办!定办得妥妥帖帖!”
刘福躬身退出,小轩内恢复了寂静。
炭火噼啪一声轻响,刘岳昭重新转向窗外灰蒙蒙的河面,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冷冽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翻涌的浊气尽数吐出。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窗棂。
那“存养堂”巨大的阴影,仿佛跨越了重重院落,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找到梁群英,将其置于自己羽翼之下,并将女儿月娥许配给他,完成对学钊的生死承诺!
这念头如同巨石落地,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解脱,却又陷入更深的忐忑。
这究竟是信守诺言,还是将女儿推入未知?他不敢深想。
仿佛只要抓住梁群英这个活生生的“凭证”,完成这桩婚约,他就能向世人、向自己、甚至向九泉之下的学钊证明:他刘岳昭,并非薄情寡义之辈,他心中亦有信义,他亦能“存养”!
暮春三月,杨家滩的孙水河彻底解冻,清波荡漾,映着两岸新绿的柳烟。刘府后宅一处幽静别致的院落里,却弥漫着与盎然春意截然相反的沉重气氛。
刘岳昭唯一的女儿,年方十五的刘月娥,此刻正坐在闺房临窗的绣墩上。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春衫,乌黑的发髻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一张清丽秀雅的小脸,此刻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被自己死死咬着,留下深深的齿痕。
那双本该明媚如春水的杏眼里,盛满了巨大的惊恐、难以置信的悲伤和一种被至亲背叛的绝望泪水,正无声地顺着她光洁的脸颊簌簌滚落。
就在半个时辰前,她的父亲,那个她一直敬畏又孺慕的父亲,刚刚告诉她一个决定:为了“报答救命恩情”、“履行结义之诺”、“成就一段信义佳话”,已将她许配给一个名叫梁群英的寒门童生,并且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六!
“梁群英?”月娥当时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是谁?女儿从未听说过此人!报答什么恩情?履行什么承诺?”她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刘岳昭坐在她对面,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直视女儿那双酷似她亡母的清澈眼眸。
“月娥,”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充满说服力。
“这梁群英……乃是你梁学钊梁伯伯的遗孤!
梁伯伯是为父的结义兄弟,当年在贵州平叛,是为救为父性命,才舍身赴难,壮烈殉国!他对为父恩同再造!临终前,他将独子群英托付于为父,并……并定下了你与群英的婚约!为父寻访多年,近日才终于寻得群英下落。他虽家境清寒,但人品端方,勤勉向学,前途未可限量。你嫁过去,是帮扶于他,亦是全了为父的信义,报答梁伯伯的如山恩情!”
他着重强调了恩情、承诺和信义。
然而,父亲话语中的“救命之恩”、“临终托付”、“婚约”这些字眼,却像一把把重锤砸在月娥心上!
她猛地想起来了!父亲书房里确实一直供着一块无名牌位,每逢忌日神色异常凝重!
原来那就是梁伯伯的灵位!她不是去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她是被父亲当作一件偿还恩情的信物,一件用来履行沉重诺言的筹码!
要嫁的,竟是一个从未谋面、流落乡野的寒门少年!
“不……爹!您不能这样对我!”刘月娥猛地站起身,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凄厉绝望。
“女儿是您的亲生骨肉啊!不是用来报恩的信物! 那梁伯伯对您有恩,您自当厚待他的儿子,供他读书,为他谋前程,甚至认作义子!为何……为何非要牺牲女儿一生的幸福去填这个诺言?!爹!您问过女儿愿意吗?您想过女儿的未来吗?!”
她扑到刘岳昭身前,抓住他的袍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泣不成声。
“住口!”刘岳昭脸色剧变,猛地甩开女儿的手,霍然站起,脸上伪装的平静瞬间被一种被忤逆的恼怒和根深蒂固的“信义”执念所取代。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随即被更深的固执覆盖。女儿的抗拒,像是对他信义观的巨大挑战。
他背过身去,声音变得冰冷而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信义大于天!一诺重千金!为父这条命是你梁伯伯给的!这婚约,是为父亲口对你梁伯伯应下的!岂能背弃?!群英乃忠良之后,清白读书人,如何配不上你?此事关乎刘家信义门风,关乎为父一生清誉!更是告慰你梁伯伯在天之灵!由不得你任性!”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更加斩钉截铁,“下月初六,花轿上门!此事已定,绝无更改!你好生备嫁吧!”
说罢,竟不再看女儿一眼,拂袖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回响,如同宣告命运不可更改的鼓点。
闺房的门被哐当一声带上。
刘月娥颓然跌坐在地,冰凉的金砖地面寒意刺骨。
她蜷缩着身体,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窗外,春光正好,鸟鸣啾啾,屋内却是一片冰冷彻骨的死寂。
她仿佛看到自己正被父亲那名为“信义”的巨手,推向一个深不见底、充满未知恐惧的深渊。
而那深渊的入口,就刻着三个沉重的大字——存养堂。
四月初六,黄历上写着“宜嫁娶”。
天刚蒙蒙亮,杨家滩便被一种异样的喧嚣笼罩。通往刘府的道路早已被清水泼洒,净街黄土垫道。
沿途挤满了看热闹的乡民,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议论声嗡嗡作响。
“啧啧,总督家的千金下嫁,这排场……”
“听说是嫁给一个穷书生?真是奇了!”
“什么穷书生!听说是总督大人结义兄弟的遗孤!总督这是重情重义,履行当年的承诺呢!”
“重情重义是不假,可苦了小姐了……金枝玉叶配个白身……”
刘府内外,张灯结彩,红毡铺地。
巨大的双喜字贴在朱漆大门和“存养堂”的正门上,在晨光中红得刺眼。仆役们穿着簇新的青衣小帽,穿梭忙碌。宾客来了不少湘中有头脸的官员和士绅,脸上堆着或真或假的笑容,互相拱手道贺,口中多是“刘督重信守诺,义薄云天”的赞语。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鞭炮)、脂粉和酒菜的混合气味。
后宅深处,刘月娥的闺房内却是一片死寂的压抑。大红的嫁衣早已被强行穿戴整齐,繁复的凤冠霞帔压在她单薄的肩头,如同沉重的枷锁。
喜娘和丫鬟围着她,为她做最后的梳妆。
铜镜里映出一张脸,被厚重的脂粉涂抹得惨白,嘴唇点着鲜红的口脂,唯有那双眼睛,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彩,红肿的眼皮泄露了她一夜的悲泣。
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任凭摆布。
吉时将至。喧天的锣鼓唢呐声由远及近,停在刘府大门外。
迎亲的花轿到了。八人抬的朱漆描金大轿,轿帘上绣着精致的龙凤呈祥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小姐,吉时到了,该……上轿了。”喜娘的声音带着紧张和一丝不忍。
刘月娥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透过眼前垂下的细密珠帘,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目光掠过那些挂着虚伪笑容的宾客,掠过那些刺目的红绸喜字,最终,定格在通往正厅“存养堂”的那条铺着红毡的深深甬道上。
甬道的尽头,刘岳昭身着簇新的紫酱色蟒袍,头戴吉冠,表情肃穆而复杂地站在那里。
他身边,站着一个身着崭新但明显不合身的靛蓝儒生长衫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单薄,面容清俊却带着一种营养不良的苍白和极度的拘谨,眼神低垂,看着地面,双手紧张地交握着,指节捏得发白。
这便是梁群英。他眼神中除了惶恐局促,也有一丝深深的迷茫和对这突如其来的滔天富贵的无所适从。
刘月娥的目光与梁群英低垂的目光在虚空中短暂地、慌乱地触碰了一下。
没有预想中的敌意或亲近,只有一种同样深沉的、被巨大命运裹挟的茫然和无助。
这目光让月娥心头一酸,悲哀更甚。
他和她一样,都是父亲那盘名为“信义”的大棋上,身不由己的棋子。
喜娘和丫鬟搀扶着她,一步步走向花轿。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酸痛,珠帘晃动着,视线一片模糊。
周围宾客的贺喜声、鞭炮的炸响声、唢呐的呜咽声……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扭曲。
她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以及每一步踏在红毡上那空洞的回响。
就在即将跨入花轿门槛的那一刻,刘月娥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透过晃动的珠帘,死死地望向甬道尽头、站在“存养堂”巨大匾额阴影下的父亲。
刘岳昭似乎感应到了女儿的目光,也抬起了头。隔着喧闹的人群和长长的距离,父女俩的目光在空中碰撞。
刘岳昭看到了女儿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悲愤和无声的控诉。
那目光,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以“信义”构筑的心防。
他脸上的肃穆瞬间崩塌,一种混合着强烈愧疚、痛苦挣扎和某种被“信义”二字死死捆绑住的无奈在他眼中翻腾。
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一下头,眼中流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随即猛地将视线移开,投向了那顶刺目的花轿。
那眼神仿佛在说:“为父……别无选择!”
刘月娥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期盼父亲回心转意的希冀彻底熄灭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低下头,珠帘剧烈晃动,遮掩住她瞬间崩溃的表情。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厚厚的脂粉。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小姐……”喜娘用力搀扶着她。
刘月娥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淌。她不再看任何人,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冰冷僵硬的身体,挪进了那顶华丽而冰冷的囚笼之中。
轿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喧闹的世界,轿内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花轿被稳稳抬起。喧天的锣鼓唢呐再次响起,鞭炮噼啪炸响,震耳欲聋。
喜庆的声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轿内那微弱的悲泣彻底吞没。八名轿夫喊着整齐的号子,抬着这顶承载着沉重诺言和绝望新娘的花轿,在无数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沿着黄土垫道的街道,向着梁群英那寒酸的、临时被刘府“妆点”一新的落脚小院,缓缓行去。
刘岳昭站在“存养堂”高耸的门楼下,望着那顶渐行渐远、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孤寂的朱红轿子,听着那被锣鼓鞭炮声掩盖、却仿佛清晰回荡在他耳边的悲泣。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挺拔的身躯似乎佝偻了几分,一种巨大的、迟来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空虚、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他,几乎将他淹没。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抬头望向头顶那块巨大的匾额。
“存养堂”三个赤金大字,在春日渐盛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目、近乎嘲讽的光芒。
这耗费巨资、象征着他权势与救赎渴望的煌煌殿堂,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座巨大的、以“信义”为名的墓碑。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那冰凉的、镌刻着“存养堂”三个字的沉重木匾。
触手处,是坚硬而冰冷的漆面,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漠然。
没有一丝温润,没有一丝他所期望的“存养”的安宁。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富贵、所有的“信义”之名,都如同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指尖这冰冷的触感,和心底那片翻涌不息、永无宁日的血海与愧疚。
那血海深处,学钊那双饱含托付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他。女儿的泪眼,亦在其中沉浮。
刘岳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了门框。
他终于明白,有些恩情,泼天的富贵偿不清;
有些承诺,骨肉的牺牲也未必能圆满。
那“存养”二字,终究只是一个冰冷而沉重的枷锁,悬在他余生的尽头,提醒着他这份以女儿幸福为代价换来的、充满苦涩的“信义”。
它未能滋养他的灵魂,反而更像一座无形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