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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隶总督衙门的签押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初夏的暑气被厚重的门窗隔绝在外,却隔绝不了那份从紫禁城深处、从大沽口外铁甲舰的炮管里、从天津城尚未散尽的焦糊血腥味中透出来的、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曾国藩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他治军时那般一丝不苟。

然而,那身象征着封疆大吏至高权柄的仙鹤补服,此刻穿在他枯槁的身上,非但没有增添半分威严,反倒像一袭不合时宜的沉重寿衣,压得他本就佝偻的肩背更加低垂。

他的脸色是久病之人特有的灰败,仿佛蒙着一层洗不净的尘埃,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如嶙峋的岩石般突兀。

那双曾经能洞察秋毫、令湘军悍将都为之胆寒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空洞地落在案头一份摊开的、墨迹淋漓的奏报抄本上。

那正是他关于“天津教案”的最终查办结果与处置方案。

“……经臣详查,仁慈堂收养婴孩,皆系弃婴或贫苦无力抚养者自愿送入,实无拐卖情事。然津民积疑成愤,酿成巨变……滋事首要凶犯王三槐等二十人,验明正身,绑赴市曹,即行处决,以儆效尤……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办理不善,酿成祸端,即行革职,发往黑龙江效力赎罪……所有仁慈堂焚毁房屋、被戕害教士、修女等项,议给恤银二十五万两……另,法国驻津领事馆房屋器物损失,议给修葺银二万两……”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他的心上。

他看得清每一个字,却又仿佛看不懂它们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全部意义。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墨汁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沉闷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天津废墟深处的、令人作呕的焦糊与血腥气息。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沉闷、空洞,仿佛要将整个胸腔撕裂,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油尽灯枯的嘶哑。

“大人……”侍立在一旁的幕僚赵烈文,声音带着不忍和忧虑,连忙递上一杯温水。

曾国藩艰难地摆了摆手,拒绝了水。他掏出一方洗得发白、边缘已有磨损的旧手帕,捂住嘴,肩膀随着压抑的咳嗽剧烈地耸动。

好半晌,咳嗽才渐渐平息。他移开手帕,目光落在上面——几点刺目的、新鲜的血丝赫然洇染在粗布纹理中,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几朵小小的、妖异的红梅。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帕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将那点不祥的殷红揉碎、藏匿起来。

他抬起浑浊的眼,望向窗外。庭院里几株老槐树,枝叶在沉闷的空气中纹丝不动。一只不知名的黑色大鸟,哑着嗓子嘶鸣一声,扑棱棱飞过灰蒙蒙的天空,留下一个不祥的剪影。

“涤生(曾国藩字涤生),”赵烈文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京里……弹章如雪片了。清流骂您‘媚外’,‘屈杀义民’,‘丧权辱国’……洋人那边……法国领事丰大业嫌我们杀的人不够多,赔的银子不够厚,态度依旧强硬……天津那边……民怨沸腾,说您……说您……” 赵烈文说不下去了。

“说我什么?”曾国藩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枯木。

“说我曾国藩,是洋人的狗?是替洋人递刀的刽子手?”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赵烈文沉默着,垂下了头。这沉默,便是最残酷的答案。

“我查清了……仁慈堂确无拐卖……” 曾国藩的声音很低,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虚空申辩,“张光藻、刘杰,罪不至死,但……他们必须担责……王三槐那些人,聚众杀人,焚毁教堂,戕害教士修女十余人……按《大清律》,按万国公法……不该杀吗?……二十五万两……二十五万两啊……”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赵烈文的心上,“那是多少民脂民膏?可……不给?不给,大沽口那几艘铁甲舰的炮口,就不是摆设!它们……会说话的!”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激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赵烈文:

“烈文,你说!我该如何?我曾国藩,该如何?!是纵容暴民,坐视列强炮舰轰城,玉石俱焚?还是……还是做这个千夫所指的‘罪人’,用血和银子,去填这无底的窟窿,为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换一口喘息之机?!”

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青筋暴起,灰败的脸上涌起一阵病态的红潮。

那攥着染血手帕的手,在桌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签押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窗外,那只黑鸟嘶哑的叫声再次传来,显得格外刺耳。

赵烈文喉头滚动,最终只是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大人……心力交瘁,还望……保重贵体……”

调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的谕旨,如同预料中的丧钟,在死寂的直隶总督衙门里响起。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疾言厉色,只有一道盖着鲜红玉玺的、措辞平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公文。它轻飘飘地落在曾国藩的案头,却重逾千钧。

“着曾国藩调补两江总督,即日交卸直隶总督印务……所遗直隶总督一缺,着李鸿章署理……”

尘埃落定。

没有愤怒,没有申辩。曾国藩枯坐在书案后,仿佛一尊被岁月和风霜侵蚀殆尽的泥塑木雕。

他伸出枯瘦、布满老人斑的手,指尖冰冷,微微颤抖着,轻轻抚过那枚代表着直隶最高权力的、沉甸甸的狮钮青金石大印。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他慢慢地将大印捧起,动作迟缓而凝重,仿佛捧着一段行将就木的辉煌过往,又或是捧着自己已然千疮百孔的政治生命。

“交出去吧。”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荒凉,如同秋风扫过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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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码头,海风裹挟着咸腥与煤烟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海晏”号轮船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城堡,黑色的船体在浑浊的海水中投下沉重的阴影。

崭新的、代表直隶总督威仪的杏黄旗在桅杆顶端猎猎作响,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格外刺目。

李鸿章,一身簇新的仙鹤补服,头戴双眼花翎,身形挺拔,步履沉稳地踏过跳板,登上甲板。

他正值盛年,面色红润,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码头上恭迎的天津道、府、县各级官员,以及列强领事派来的代表。法国领事丰大业站在人群稍前的位置,深陷的蓝眼睛里带着一丝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倨傲。

“少荃(李鸿章字少荃)兄!一路辛苦!”天津道满脸堆笑,率先拱手。

李鸿章微微颔首,气度从容,声音洪亮:“为国分忧,何谈辛苦!天津教案,朝廷已有明断,曾涤翁(曾国藩)老成谋国,处置得当。本督此来,唯当秉承圣意,按约办理,务求中外相安,地方绥靖!”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既是表态,更是宣示。

他的目光与丰大业短暂交汇,微微颔首致意,姿态不卑不亢。丰大业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眼神依旧冰冷。

交接仪式在“海晏”号宽敞的官舱内举行。象征直隶总督权柄的印信、关防、王命旗牌等物,被盛放在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里,由曾国藩派来的心腹幕僚,面色凝重地捧到李鸿章面前。李鸿章神色肃穆,双手接过,动作沉稳有力。

“请李制军验看。”幕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李鸿章目光锐利,一一扫过,确认无误,随即朗声道:“印信关防,俱已点验清楚。本督即日起,署理直隶总督,定当恪尽职守,不负朝廷重托!” 声音在官舱内回荡,充满了力量感。

仪式结束,李鸿章在众官员簇拥下,昂然步下舷梯。码头上,迎接他的八抬绿呢大轿早已备好。

他登上轿子,轿帘落下前,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扫过海河浑浊的河面,扫过远处依稀可见的、仁慈堂废墟模糊的轮廓,最终落在停泊在远处、炮口森然指向陆地的几艘列强军舰上。

那目光复杂,有凝重,有思虑,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后来者的踌躇满志。

几乎就在李鸿章踏上天津土地的同时,一艘不起眼的旧式官船,在几个沉默的随从护卫下,悄然驶离了天津码头,逆着浑浊的海河水流,向着南方缓缓而去。

船上没有仪仗,没有旗帜,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的落寞。船头,曾国藩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斗篷,孑然独立,身影在河面的水汽中显得模糊而佝偻。他浑浊的目光掠过岸边飞速倒退的景物,掠过那几艘越来越远的、如同狰狞巨兽般的列强炮舰,掠过天津城那灰暗的、依旧带着伤痕的轮廓。

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丰大业强硬冰冷的抗议、津民愤怒的咒骂、清流们口诛笔伐的喧嚣……最终,都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呜咽的河风中。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去看。

金陵,两江总督衙门。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沉沉的暮气。

窗外,六朝金粉地的秦淮河,桨声灯影依旧,丝竹管弦隐隐传来,演绎着隔世的繁华。

然而,这书房,却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沉浸在一种英雄迟暮的萧索里。

曾国藩半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躺椅上,身上盖着薄毯,形容比在直隶时更加枯槁。脸颊深陷,眼窝如同两个黑洞,呼吸微弱而短促。

剧烈的咳嗽时时打断室内的寂静,每一次都让他单薄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侍从小心翼翼地用热毛巾替他擦拭额头的虚汗。

“涤帅!”一声洪亮却带着哽咽的呼唤打破了沉寂。彭玉麟,这位湘军水师统帅,曾国藩最倚重的悍将之一,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

他身形依旧魁梧,但眉宇间刻满了风霜与难以消解的愤懑。

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神情肃穆、鬓角染霜的湘军旧部,都是当年跟随曾国藩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兄弟。

“雪琴(彭玉麟字雪琴)……你们来了……”曾国藩睁开浑浊的眼,挣扎着想坐直些,声音细若游丝。

“涤帅!”彭玉麟抢步上前,单膝跪倒在躺椅前,虎目含泪,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您……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天津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朝廷……朝廷这是过河拆桥!是卸磨杀驴!您为朝廷流血流汗,荡平发捻(指太平军、捻军),挽狂澜于既倒!如今……如今竟被那些清流腐儒,被那些红毛鬼子,逼到如此境地!还要背上这千古骂名!我们……我们替您不值啊!”

“是啊,大帅!”另一位老将也激动地开口,拳头紧握,“王三槐那帮暴徒,杀洋人烧教堂,固然有他们的由头!可杀官差、害教士,按律当诛!朝廷处置,您何错之有?为何要将这盆脏水全泼在您头上?让您来担这‘卖国’的骂名?李鸿章……李鸿章他倒是捡了个现成!他凭什么?!”

“凭什么?”旁边一个脾气火爆的将领猛地一拍茶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茶水泼溅出来,“就凭他手里有淮军!就凭他会巴结那些洋人!就凭朝廷现在要用他去和稀泥!涤帅,我们咽不下这口气!湘军上下,几十万兄弟,都替您憋屈!”

群情激愤,书房里充满了悲愤与不平之气。

这些曾经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领,此刻却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围在他们精神领袖的病榻前,发出不甘的怒吼。

曾国藩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悲凉,有理解,更有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微微向下压了压。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

“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待喘息稍定,他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雪琴……诸位兄弟……你们的心意……我懂。”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骂名……骂名……我曾国藩,这一生……毁誉参半,还少么?‘曾剃头’……这绰号好听么?”

他嘴角又扯起那抹苦涩的自嘲:“天津……是一锅滚油……洋人架着火,暴民添着柴,朝廷……朝廷要的是锅不炸开……谁坐在锅盖上,谁就得被烫得皮开肉绽……咳咳……我老了……坐不住了……少荃他……正值盛年……他……坐得住……”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而激愤的面孔,那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穿透力:“湘军……是我们一手带出来的……是国家的干城……不是……不是我们几个人的私兵……更不是……用来赌气的筹码……朝廷要用淮军……就让他用……只要……只要能保住这江山社稷……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打断了他的话。他痛苦地蜷缩着,侍从慌忙上前替他抚背顺气。

彭玉麟等人看着大帅痛苦的模样,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眼中的怒火被深切的悲痛和无力感所取代。

他们明白了大帅的意思——大局为重,忍辱负重,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因私愤而动摇国本。

这道理冰冷而残酷,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彭玉麟猛地抓起旁边茶几上一只青花瓷茶盏,看也不看,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瓷片和茶水四溅。

他虎目含泪,望着咳喘不止的曾国藩,喉头哽咽,最终只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憋屈!……真他娘的……憋屈啊!”

这声怒骂,道尽了所有湘军旧将的心声,也像一声丧钟,敲响了湘军集团作为一股决定性政治军事力量的最后黄昏。

书房内,只剩下曾国藩压抑的咳嗽声和一片令人窒息的、英雄末路的悲凉。

沉重的木箱被粗大的绳索吊着,在码头苦力们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声中,晃晃悠悠地从官船上卸下,重重地落在天津港粗糙的石板地面上。

箱盖并未完全封死,随着撞击,箱盖微微错开了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光从缝隙中倾泻而出,照亮了箱内——那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崭新锃亮的五十两一锭的官银!

银锭特有的、冰冷而沉重的光泽,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近乎妖异的光芒。

一箱,又一箱。整整二十五万两白银,被搬运上停泊在码头旁、悬挂着三色旗的法国商船“高卢人”号。

沉重的银箱压得商船的吃水线明显下沉。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汗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作呕的铜臭与屈辱混合的气息。

法国领事丰大业站在码头栈桥的阴凉处,手里端着一杯猩红的波尔多红酒,姿态优雅。

他冷漠地看着眼前蚂蚁般搬运银箱的清国苦力,看着那些象征着巨额赔偿的金属,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胜利者的矜持笑意。阳光照在他笔挺的外交官礼服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他偶尔与身旁的副官低声交谈几句,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场愉快的交易,而非一笔染血的赔偿。

不远处,英国公使威妥玛(thomas wade)和美国领事也饶有兴致地旁观着。威妥玛手里把玩着一枚精致的银币,眼神锐利地扫过那些沉重的木箱,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分食者的满意。

他们的炮舰,依旧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游弋,炮口沉默地指向陆地,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确保着这场“交易”的顺利进行。

在搬运银箱的苦力队伍中,一个穿着破旧号衣、满身汗水的年轻衙役,正是当日参与清理仁慈堂废墟、收敛艾米莉修女遗物的那人。

他和其他人一样,麻木地扛着沉重的银箱,步履蹒跚。当他扛着其中一只箱子走向跳板时,箱子因颠簸而倾斜,那枚被他随手塞在腰间小布袋里的、艾米莉断裂的、沾满血污的银质小十字架,悄无声息地从布袋破旧的缝隙中滑落出来。

“叮……”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码头喧嚣完全淹没的轻响。

那枚小小的、扭曲变形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黯淡的银光,不偏不倚,落入了刚刚被打开的银箱缝隙之中,瞬间淹没在那一堆崭新、冰冷、闪烁着诱人光泽的五十两官银之间。

它那断裂的链子和沾染的暗红血污,在周围一片耀眼的银白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微不足道,如同一个被彻底遗忘的、关于信仰、生命与暴力的冰冷注脚。

沉重的箱盖随即被合拢,粗大的铁钉被锤子狠狠钉入木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彻底封存了箱内的一切,也封存了那段沾满血泪与屈辱的记忆。

这只银箱,连同其他承载着巨额赔偿的箱子一起,被绳索吊起,稳稳地落入了“高卢人”号商船黑暗的货舱深处。

金陵,两江总督衙门书房。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将室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迟暮的、近乎凝固的金红色。

光影在厚重的书案、满架的典籍和斑驳的墙壁上缓缓移动,带着一种无声流逝的沉重感。

曾国藩独自一人,枯坐在书案前。巨大的身影被拉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而佝偻。

桌上,摊开着一张上好的宣纸,压着温润的玉镇尺。他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紧握着一支紫狼毫笔,笔尖饱蘸着浓得化不开的墨汁。

他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遥远而模糊的过往——金田烽烟,湘江誓师,安庆城头血战,天京城破的烈焰……

一张张曾经鲜活、最终却倒在血泊中的面孔,湘军子弟,太平军卒,还有天津废墟里那些扭曲的白色身影……

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

耳边,是无数声音的喧嚣:战鼓号角,厮杀呐喊,民众的欢呼,清流的斥骂,洋人的咆哮,同袍的不平……

笔尖悬停在宣纸上方,浓墨凝聚,一滴墨汁终于不堪重负,悄然滴落。

“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清晰可闻。浓黑的墨点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像一颗骤然破碎、渗入纸髓的心,又像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明与希望。

曾国藩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垂暮之人的衰败与腐朽。

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似乎沉淀了所有的喧嚣与挣扎,只剩下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

他缓缓落笔,笔锋因力竭而显得虚浮、迟滞,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纸背的沉痛力量。

浓墨在宣纸上艰难地洇开,留下两行力透纸背、却又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大字:

倚天照海花无数

流水高山心自知

墨迹未干,在夕阳残照下,闪烁着幽冷而沉重的光。那“心自知”的“心”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微微颤抖着,如同一声悠长而无声的叹息,耗尽了书写者最后的气力。

写罢,笔颓然脱手,滚落在铺着毡毯的地上,洇开一小片墨痕。

曾国藩靠在宽大的椅背里,微微仰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得血红的天空。

秦淮河的方向,隐隐传来缥缈的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唱着不知名的曲调,仿佛在为这个即将落幕的时代,奏响一曲隔世的挽歌。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窗外一株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老梅枯枝上,久久,久久,不再移动。

那浑浊的眼底,映着漫天如血的残阳,仿佛燃尽了生命最后一点余烬,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灰烬与苍茫。

书房内檀香早已燃尽,唯余一片死寂,和那幅墨迹淋漓、如同墓志铭般的对联,在残阳里沉默地诉说着一个时代、一位巨人的悲凉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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