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躬身领命而去。
数日后,赐予吐蕃质子的府邸内,已是另一番天地。
赐给次仁的归义邸尤其奢华到了极致。
次仁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巨大胡床上,葡萄美酒殷红。
他脸颊酡红,大手肆意,引得女子发出一阵压抑的娇笑。
带着浓重的酒意对陪坐的鸿胪寺少卿嚷道。
“好!长安大好,酒好!女人更好,比逻些的牦牛肉和酥油茶强一万倍!”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很是享受。
相隔不远的另一座赐邸慕德轩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书房里灯火通明,熏炉里燃着清雅的檀香。
国子监司业陆德明正襟危坐,手捧《论语》。
用他那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官话讲解着。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此乃圣人之大道,君王当以仁德为根基,行教化于天下,则万民归心,四方宾服,如众星拱卫北辰,秩序井然。”
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念诵一篇古老的咒文。
书案后,年幼的丹增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小脑袋一点一点,如同啄米的小鸡。
他努力想听懂那些艰深拗口的句子,但这些词像小虫子一样钻进耳朵又爬出来,留下的只有浓浓的困倦。
坐在他旁边的多吉,脊背挺得笔直,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他面前摊开的宣纸上,工工整整地记录着陆德明讲解的要点,字迹一丝不苟。
甚至在他刻意放慢运笔的间隙,笔锋的细微转折处,悄然勾勒出了白日里观察到的明德门附近一处角楼哨位的大致轮廓。
陆德明扫过两个学生,对丹增的瞌睡恍若未见,对多吉的专注似乎颇为满意。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长安西市,醉仙楼顶层一间最为隐秘的雅阁内。
禄东赞换上了一身低调的唐式常服,坐在上首。
他对面,是一个三十许岁的华服男子,是侍中高士廉的侄子,门下省给事中高瑾。
几案上摆着精致的酒菜,却几乎无人动箸。
高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大相此番,怕是所图非小吧?太子殿下甫定江南犹在眼前,吴郡顾氏、会稽虞氏,百年煊赫,顷刻间便如沙塔崩摧,长安城里,如今可是风声鹤唳。”
他话中提及洪州案,既是试探,也是警告。
禄东赞脸上堆着和煦的笑容,亲自执壶为高瑾斟了一杯酒。
“高大人言重了。鄙人奉赞普之命,送王子入质,只为两国永结盟好,长安繁华冠绝天下,赞普心向往之,可太子殿下年轻气盛,手段令人钦佩,然则,如此大刀阔斧,牵连甚广,难免伤及无辜,也恐令各方贤达,心生寒意呐。”
他刻意将各方贤达四个字咬得略重,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高瑾略显僵硬的脸。
高瑾端起酒杯,却只沾了沾唇,没有接禄东赞的话茬,反而另起一端。
“听闻大相前些时日,曾往洪州一行?”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问,直指禄东赞在洪州案中的隐秘失利。
禄东赞放下酒壶,坦然道。
“确曾路过,江南风物,令人流连,只是未及细看,便因王子入质之事匆匆北返,可惜啊。”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
“高大人出身名门,见识高远,赞普对大唐仰慕至极,尤喜长安物华天宝,我吐蕃虽处高原,亦有昆仑美玉高原奇珍,愿与中原互通有无,只是如今这商路…”
他身体前倾,姿态放得极低,一条绕过朝廷严控、由他们私下掌握的利润惊人的走私商路。
高瑾在考虑这些,禄东赞描绘的商路背后巨大的利益,带着致命的诱惑。
家族在西北的产业,确实需要新的财源,尤其是在太子大力整顿吏治的风口。
他没有立刻应允,也没有断然拒绝,只是含糊地道。
“商路通衢,利国利民,确需斟酌,只是兹事体大,牵涉甚广,非一人一言可决,容后再议。”
他举起酒杯,对着禄东赞虚敬了一下,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就在禄东赞也举杯欲饮时,高瑾的手肘似乎无意地碰了一下案边的酒壶,撒了一地。
高瑾连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慌乱,手忙脚乱地去扶酒壶,用袖袍擦拭案面。
他的目光却飞快地扫过门口和窗外。
禄东赞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这意外的用意。
这是在制造响动,提醒外面可能存在的监听者,同时也在测试他的反应。
他脸上声道。
“无妨无妨!区区酒水,何足挂齿,高大人不必介怀!”
他心中却对这位关陇贵胄子弟的警惕又添了几分认知。
数日后,东宫显德殿偏殿。
殿门紧闭,侍卫远远把守。
殿内光线明亮,巨大的紫檀木案几上,摊开着一张用上等桑皮纸精心绘制的图卷。
图纸线条清晰有力,标注密密麻麻,赫然是一艘前所未见的海船!
刘仁轨肃立案前,他刚刚从登、莱等地风尘仆仆赶回。
他详细汇报着沿海船坞、匠户、港口水文以及现有水军战船的种种弊端。
“殿下,臣遍历登、莱、明诸州,现有海鹘、艨艟等战船,皆为平底或浅底,近海尚可,若入深水大洋,遇稍大风浪则颠簸倾覆之险剧增,船板连接多用木钉、鱼胶,一旦触礁或被火器击中,极易大面积进水沉没。”
李承乾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图纸的边缘。
待刘仁轨语毕,他并未直接评论,而是将案上图纸完全展开。
“正则,且看此图!”
刘仁轨的目光被图纸牢牢攫住。
图上那艘船的形状怪异而充满力量感:船身狭长,线条流畅,最令人惊愕的是那贯穿首尾尖底龙骨!
这与他见过的所有平底船截然不同。
船体内部被纵横交错的隔板分割成一个个规整的格子,标注着“水密隔舱”四个小字。
刘仁轨的抬起头,好像看到了神话中的巨鲲。
“殿下,此船从何而来?这龙骨这隔舱,这帆还有这预留炮位。臣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