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送来远方狼嚎,也送不走凌云帐篷周围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压抑。
秦朗又来了,依旧揣着手,低垂着头。
他那张尚显稚嫩的脸,每踏入这破旧帐篷,都像是踏上断头台,脚步沉重。
凌云心中清楚,这小子,是被顾昀那老狐狸差遣来的。
“凌……凌老大,今日……身子可还好?”秦朗费力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沙哑,问题也是一如既往地毫无新意。
凌云正对着那张从林墨轩旧衣中搜出的简陋地图出神,闻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声音懒洋洋的:“嗯,死不了。我说秦老弟,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操心操心你们骁国边境的粮草辎重,别总盯着我这么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自打那日发现了地图,凌云就像变了个人。
以往是问三句,能答一句都算给面子;
如今,你不问他,他都能自顾自地说上半天,仿佛要把这辈子的嗑都唠完。
“哎,秦老弟,你说那传闻中的南疆蛊族,他们嫁娶是不是真得摆开阵势,先比试一番谁养的蛊虫更厉害?”凌云端着个缺了口的陶碗,喝着寡淡的清水,却说得眉飞色舞,活像个即将远游的学究,“还有那东海的夷人,据说顿顿生食鱼脍,他们就不怕闹肚子?啧啧,想想都替他们胃疼。”
秦朗被他这一连串天马行空的问题砸得晕头转向,嘴巴微张,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凌……凌老大,您……您怎么突然对这……这些感兴趣了?”
“人生在世,总得寻摸点乐子不是?”
凌云放下陶碗,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却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讨论今晚的夜宵,“秦老弟,我同你打听个事儿啊,纯粹是好奇,你可别多想。你说,若是我哪天觉得这军营里头实在憋闷得紧,想出去溜达溜达,看看这九洲大地的风光,去寻找不一样的美食……你会如何?”
“咔嚓”一声,秦朗手里的水囊没拿稳,掉在了地上,水洒了一片。
他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僵在那里,脸都白了。
“凌、凌老大……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秦朗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我是骁国军人,一切……一切当以军令为重!您是将军倚重的贵客,自然……”
“行了行了,”凌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那套刻在骨子里的标准答案,“知道你是忠肝义胆的骁国好儿郎,用不着一遍遍表忠心。我就是随口那么一问,活跃活跃气氛。瞧你,脸都吓白了,跟大白天见了鬼似的。”
秦朗哪里还笑得出来,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凌云那句轻飘飘的“想出去溜达溜达”。
他想起了锁虎关前,自己身中数箭,是凌云如天神下凡般挡在他身前;
想起了剿匪时,那些流寇的刀砍在凌云身上,如同砍在铁石之上。
这份恩情,这份兄弟情谊,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凌老大,您……您可千万别有这种想法。”秦朗捡起水囊,语气艰涩,“军营虽苦,但……但至少安全。外面……外面乱得很。”
凌云只是笑笑,没再多说。
秦朗失魂落魄地走了,回去之后,破天荒地翻起了军法典籍。
关于“客卿”的条例语焉不详,但若是被定性为“擅离职守”甚至“通敌叛逃”,那后果……他不敢想下去。
另一边,白芷每日的“例行诊脉”依旧雷打不动。
“凌公子,观你这几日,似乎精神头比往常要旺盛不少,连脉象都比平日里跳脱了几分。”白芷纤细的手指从凌云腕间收回,声音轻柔似水,带着一丝探究,“莫非是……遇上了什么开怀之事?”
凌云打了个哈欠:“能有什么开心的事,天天被人当猴看。可能是最近睡得好吧,毕竟帐篷破了几个洞,通风好。”
白芷莞尔,她自然看得出凌云言不由衷。
她也隐约察觉到凌云和秦朗之间那点不同寻常的气氛。
有一次,她撞见秦朗从凌云帐中出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对秦朗说道:“秦将军,有些雄鹰,是注定要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金丝雀的笼子再华美,也困不住它向往自由的心。强行挽留,有时候反而会两败俱伤。”
秦朗闻言,身体一震,复杂地看了白芷一眼,匆匆离去。
顾昀自然也收到了手下的密报,关于凌云的“健谈”,关于秦朗的“失常”。
他只是捻着胡须,没有做出任何指示,像一个耐心的猎手,在等待猎物自己露出破绽。
凌云的暗示还在继续。
有一次,几个士兵在校场边缘修理损坏的箭靶,一个巨大的靶子突然松动,眼看就要砸向不远处的秦朗。
凌云恰好路过,脚下“不小心”踢飞一块石头,“砰”的一声砸在靶子一角,改变了其坠落方向,险之又险地擦着秦朗的衣角砸在地上。
“哎呀,秦老弟,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吧?怎么遇到这种倒霉事。”凌云一脸“无辜”。
秦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干巴巴地道谢。
这天晚上,凌云破天荒地“弄”到了一小坛军中劣酒,拉着秦朗在自己那破洞的帐篷里小酌。
“来,秦老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凌云给秦朗满上一碗,“你我相识一场,也算缘分。说真的,这军营再好,终究不是我的久留之地。”
秦朗端着酒碗的手微微颤抖:“凌老大,你……你又说这话。将军对你器重有加……”
“器重?”凌云嗤笑一声,“是把我当成一件趁手的兵器,还是一个能吸引火力的靶子?秦老弟,你也是聪明人,有些事,不用我说得太明白。”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若真想走,你觉得,这骁军大营,这重重守卫,能拦得住我吗?”凌云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秦朗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猛地站起身:“凌老大!军法无情!你若擅自离去,便是……便是叛逃!顾将军他……”
“他会怎么样?派兵追杀我?然后呢?损失一批精锐,最后发现连我的皮毛都伤不到?”凌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秦朗,我把你当兄弟,才跟你说这些。我不想与你们为敌,但也别想把我当成囚犯。”
秦朗内心翻江倒海,忠与义,军令与私情,如同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晚之后,他开始沉默寡言,每日除了必要的军务,便是疯狂地操练,仿佛要把所有的苦闷都发泄在那些冰冷的兵器上。
营中士兵都察觉到秦副将最近火气特别大,练兵时吼声震天。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秦朗照例在营地外围巡逻。
走到一处相对偏僻的栅栏附近时,恰好“偶遇”了似乎出来“透气”的凌云。
“秦老弟,这么晚了还亲自巡查,真是恪尽职守啊。”凌云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
“凌老大……您怎么也在这里?”秦朗有些意外。
“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出来走走,看看月亮。可惜啊,今晚是个阴天,连颗星星都瞧不见,扫兴。”凌云随口胡诌着。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凌云便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转身晃晃悠悠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秦朗站在原地,目送着凌云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这才继续他的巡逻路线。